《碧岩录》讲座

 

元音老人著

连载于《禅》刊 1992 年第 1 至 4 期

 

序说

第一则 圣谛第一义

第二则 赵州至道无难

第三则 日面佛月面佛

第四则 德山挟复问答

第七十五则 乌臼消得恁么

第七十六则 丹霞问僧具眼

 

序说

 

今天我开始讲《碧岩录》的公案,这是禅宗的语录,或许有人要问:我们修的是心中心密法,不是禅宗,为什么要讲宗门公案? 因为心中心密法是与禅宗同一鼻孔出气的,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妙。禅宗之禅,不是禅定的禅。禅定分为四禅八定,是渐次法;而禅宗是达摩祖师所传,叫祖师禅,是直指人心、见性成佛的圆顿法门,不是一步步走的渐次法。我们所修的心中心密法,也同样是直接打开本来,彻见本性的。不是转弯抹角地从观想或观相成就,再破相见性的有相密。所以它是‘以禅为体,以密为用’的,是以密法来证禅宗。为什么要这样做呢? 因为禅宗只接上根人,中下根人就难以接受。最初的禅宗根本没有什么参话头,都是当下直指见性成佛的,不用参一则固定的话头。譬如‘念佛是谁? ’‘父母未生前如何是我本来面目? ’‘这个拖死尸的是谁? ’‘如何是诸佛生处? 东山水上行。’等等的话头。只就来问者语脉上下搭,指他个入处,令他当下自荐就是了。比如学人来参祖师,学人问:‘如何是佛? ’祖师直指道:‘即心是佛! ’‘清谈对面,非佛而谁? ’或者说:‘我对你说恐你不信! ’学人说:‘师父说真话,学人焉敢不信! ’师父说:‘即汝便是! ’提问的学人一听就开悟承当了。更有的师父就问‘如何是佛’时,喝他一声名字,等他答应后便直示道:‘即此便是,余无他物! ’问者即于言下悟去。请看,这是多么便捷痛快! 早期的禅宗都是这样直指见性成佛的。

 

又比如六祖得衣钵离开黄梅之后,有很多人要追赶抢夺。有一个叫惠明的,未出家前是个将军,有武功,跑得比别人快,他第一个追上六祖。这时六祖想:‘我这衣钵是表法信的——就是表示得了心法的物证,哪可用武力抢呢? ’于是六祖把衣钵摆在大石上,自己隐在草莽中,看你怎么处理。惠明追到,见衣钵放在石上,心想:‘这下衣钵随手可得,祖师的宝座归我们了。’哪知用手一拿,却拿不动。为什么拿不动呢? 关于这点众说纷纭。有人说,衣钵是传法的信物,惠明没有得法,护法神不许,所以拿不动。又有人说,不是这样,惠明也知道衣钵是传法的,不能用武力抢,自己还没有得法,纵然用武力抢来了,不过虚有其表,而且是恶行,内心有愧,就再也拿不动了。说法虽有不同,但归根结底‘法信’是不可用武力抢夺的。所以惠明悔悟说:‘我为法来,不为衣来。’于是六祖大师出来对惠明说:你为法来,我为你说法,不思善、不思恶——就是你好的也不想,坏的也不想。我们的思想都不过在善、恶、美、丑这二方面转,离开这二方面妄念就不行了。所以六祖说:你好的既不想,坏的也不要想。就是叫他不要动念头。这样,惠明良久——心念一动也不动了——正在这个关健时刻,六祖指示他道:‘正与么时,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! ’换句话说就是在这一念不生时,那了了分明的灵知是什么? 不是你本来面目又是什么? 这一点,大家当下可试验。一念不生时,就是前念已断,后念未起时,是不是像木头石头一样没知觉? 显然不是。一念不生时,心是了了分明的。比如大家在这房间里面,一念不生,心无所住,样样东西都在各人视线之内,清清楚楚如镜照物,了无分别。假如心有所住呢? 这是什么? 是伞啊! 更进而想是尼龙伞还是自动伞? 心念一起,有所住著,只见此物,别的东西就不见了。当心无所住,空空荡荡,一切都看见,而一切又似乎没看见的时候,这像镜子一样朗照无住的是谁? 用功人就在这关键时刻,回光一鉴,猛著精彩,就豁开正眼了。所以六祖指示惠明:你在一念不生,而了了分明时那朗照无住的是谁? 这就等于告诉他,那了无分别的神光就是你本来面目啊! 因为此时除此之外,无有别物,所以惠明当下悟去。禅宗就这样直截了当。在各大宗派中,禅宗独称宗下,以其快捷简便非余宗所能企及。

 

但是后来人因各人的知见不同,对六祖大师指示‘那个是明上座的本来面目’的‘那个’二字就仁者见仁,智者见智,生出不同的见解。有的说‘那个’是问话,是问惠明,当一念不生时哪一个是你本来面目,相当英文的‘what’;有的说‘那个’是直指,是直接指示惠明,那个一念不生时的神光,就是你本来面目,相当英文的‘that’。在禅宗里有很多人为这两个字打‘笔墨官司’,各说各有理,互不相让。其实不用打官司。如果在六祖直接指示下,你即豁开正眼明白这一念不生而又了了分明的就是我本来面目,因为这时除了我本性外别无他物! 自肯承当,不再生疑,就是直指了。反过来,你不知道,糊里糊涂地问:‘咳,这一念不生的是哪一个啊? ’更或在这里猜疑这个本来面目总该有一个面目啊! 这一念不生时,虽了了分明,但是没东西呀,这如何是呢? 总得有玄妙奇特才对呀,不是说法性身是功德无量、妙用无边、神通广大么? 我现在怎么一点神通也没有啊? 这恐怕不是吧? 那么‘哪一个是我本来面目呢? ’这么一来就变成问话了。

 

其实,我们的佛性,是神妙无比、具足万能、功德无量的。但是你现在刚刚见到本性的时候,不过是等于刚刚离开娘胎落地的婴儿。这时他能起作用吗? 能吃饭穿衣吗? 能做事吗? 显然一样都不能! 所以刚见性的人只不过是素法身,没有玄妙奇特,要等待婴儿长大——就是要经过一段韬光养晦、保护长养的时间,把旧时习气都消光,长成大人之后,才能起妙用,才能显发神通。所以修道要知先后,不是一悟便休的。最初要认识它,继而保任它,而后方能渐渐圆满成就。

 

我们现在讲这本《碧岩录》,目的就是要修心中心法的人先行打开本来,于见到自性后,要进一步保护它,使其长养壮大,不能够得少为足。不要认为:我已经打开了,见道了就好了。那还差得很远,只不过才到法身边,自救不了,还要由见道位,经修道位,到证道位,历过这三个阶段;才能圆满成就。比如曹洞宗,它讲五位君臣,也讲这三个阶段。临济宗讲三玄三要,也是讲这三个阶段;乃至沩仰宗,讲九十六个圆相,也不离这三个阶段。因为没有天生释迦——试看释迦佛的历史,他也是多生历劫修行成道而不是一悟即成的。因而我们见道之后,于肯定不疑之外,还要绵密保护,使它长养壮大,不能一悟便休。所以讲《碧岩录》是借鉴古人用功的方法和经历,敦促大家进一步用功。

 

为什么叫《碧岩录》呢? 宋代有一位圜悟勤禅师,是禅宗的大手笔宗师,住在宜州(今湖南) 的贾山上,山上有一块方丈大小的石头,叫碧岩石,他的丈室就以碧岩为名。夏季给学生讲禅宗公案,策励学人用功精进,学生记录下来 ,结集成书就叫《碧岩录》。

 

圜悟勤禅师是根据雪窦祖师的一百则公案《颂古》讲的。《颂古》是颂古人悟道的因缘、证悟的境界和问答言句中的幽微奥义,并于公案中结角淆讹处,在节骨眼上点示学人;更或别出手眼,从另一角度颂自己的心得,补前人的不足。公案乃从上佛祖之垂示,宗门正令,以判迷悟邪正者,有如公府之案牍律令( 即今法院据以判案之法律) ,拿来以判是非曲直,至尊至严而不可犯。本来至理绝言,惟对迷者,事不获已,才假言说以显道。复次,诸祖问答机缘,也只为判断迷悟生死。后人乃将这些垂示机缘唤作公案,用以对照自己的功夫。像照镜子一样,看看自己的修证功夫是不是相当? 是不是和古人一致? 功夫如有出入,即从中吸取养分以修证;未臻究竟者,经印证后,藉以开发般若,上上升进。雪窦禅师把从上诸祖悟道因缘的一百则公案拿来歌颂一番,像我们作诗歌一样,把这些公案里面的结角淆讹与玄奥之处宣示出来,俾后人容易从中吸取养分豁开正眼,亲证本来。但是颂出来后,意义仍很深奥,很幽隐,一般人还不容易懂。所以圜悟勤禅师再来烘云托月,旁敲侧击地评唱一番。他分三个层次来阐述:前面是垂示,就是在每一个公案之前他要讲一些与这公案有关的要紧话;其次把公案举出来,加以评论分析一下,把深奥之处分疏宣唱出来;最后再就雪窦禅师的颂古进行评唱一番。让后人明白无误地深切了解其中奥义,藉以不懈用功,深入堂奥。所以古来称为宗门第一书。

 

今天我给大家讲这本《碧岩录》 ,帮助大家用功,藉禅宗的开示,助心密同仁直证心源。心中心密法是无相密,是直下见性的,它不和黄教、红教的有相密相同,而和禅宗倒有异曲同工之妙,所以人皆称为禅密。有相密先要住相修习,等相修成功后,再把相化空,才能见性,比我们多跨了一道门槛。所以无相密不和有相密共。我们心密的修法虽和禅宗有些不同,但它讲的佛法大意与所证境界完全和禅宗一模一样。修到最后,咒也不要念,观也不要观,什么也不要做,就是这么宽宽坦坦、现现成成,一种平怀,泯然自尽,寒来穿衣、饥来吃饭而已。这功夫既平常而又很深。有人要问:‘穿衣吃饭就是,谁不会穿衣? 谁不会吃饭? 那么人人是佛吗? ’我不禁向他笑道:不仅人人都是佛,一切众生都具如来智慧德相,只可惜大家不知道,不认识,只在声、色里打滚。穿衣时,不好好穿衣,在那里挑、拣,什么式样好,什么料子好,什么是新潮,什么是过时;吃饭呢? 也不好好吃饭,也在这里挑精拣肥,什么菜好吃,什么菜不好吃。吃荤的还嫌死的不鲜,活的才鲜,就是这么造业受报。将一尊大好的天真佛,埋葬在六道轮回里,岂不可惜! 假如我们心空无住,有粥吃粥,有饭吃饭,任运随缘,无拘无束,既不住空,也不著有,那就证入无为大道了。所以庞居士的女儿庞灵照说:‘饥来吃饭困来眠。’这是真正到家人语。在这之前,她父母各颂了一首偈子。庞居士先颂说:‘难、难、难,十担麻油树上摊。’意思说,学佛修道很难很难,就像将麻油往树上摊,摊得上去吗? 才摊上去油就流下来了。为什么难呢? 因为修道人历劫多生著相惯了,碰到什么东西,他的心就粘上去了,碰到好的境界他就哈哈大笑,碰到逆的境界,他就很忧烦苦恼。其实境界都是假的,都是莫须有,都是空的,世人都不知道,认为是真实的,追求执著不放。犹如穿著棉絮在荆棘林中走路一样,东一碰扎上去了,西一碰也扎上去了。所以说学道是‘难、难、难’,难得很啊! 其实难吗? 不难,为什么? 因为我们本来是佛,不是把凡夫变成佛。你只要不迷于假的外境,心常凛觉,意常无守,你就成佛了! 所以六祖说:‘前念迷是凡夫,后念觉就是佛。’很快,很快! 故此庞婆说:‘易、易、易,百草头上西来意! ’意思说学佛修道没有难处,容易得很。‘百草’表示一切事物,在一切事物的‘头上’,意思即离开一切事物。即物而离物时还有什么东西呢? 心空无住是西来大意啊! 也就是《金刚经》所说:‘若见诸相非相,即见如来。’你们不要著在相上,离开相见,事事物物就是大道,有什么难的? 所以我们学佛成道不难,不要怕,因为我们本来是佛! 只要你放下,不著相,这了了分明的一念清净灵光不是佛是什么? 所以这佛性不在别处,就在诸位面前放光啊! 但是,庞居士与庞婆两个人一个说难,一个说易,还有所住,未曾究竟。因为我们的真智是一法不立,一丝不挂的。说难不对,说易也不对。所以他们的女儿庞灵照说:‘也不难,也不易,饥来吃饭困来眠! ’就是扫去这难易之迹,归于无住。你肚子饿了吃饭,困来睡觉就是了。放任自在,安然受用,才是天真佛啊! 有的人说成道了,就可以不吃饭不睡觉了,如果你还吃饭睡觉,大概你还没成道。其实错误了。只要我们吃饭时不作吃饭想——终日吃饭没有咬著一粒米;睡觉时不作睡觉想,尽管睡得呼呼响,还是了了分明,不是幻梦颠倒就是了。这事只有自己知道,所以说‘如人饮水,冷暖自知’,‘有道无道,自己知道’。而不是常坐不睡才成道。六祖说得很好:‘生来坐不卧,死时卧不坐。’你生的时侯坐著不睡,你死的时侯就倒在那里不能坐了。‘一具臭骨头,何为立功过? ’一具臭皮囊有什么功,有什么过呢? 假如立功过的话,功过在心而不在身。泯绝功过,处处自在才是佛,处处拘谨了,著相了,那你自讨苦吃,不是佛! 所以成佛要成活佛,要能起妙用,得真实受用。不是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就能成道的,坐在黑山背后是不能成道的。

 

我今天讲这些公案就是帮助大家,用古人的用功过程和悟道因缘来对照一下,反证自己的功力,从中找出差距,吸取经验教训,用以提高自己,由法身边而向上,进而圆证菩提。所以对我们帮助很大。现在我来讲第一则公案,题目叫《圣谛第一义》。

 

第一则 圣谛第一义

 

佛教中有‘真谛’、‘俗谛’的义理,‘谛’就是真理的意思。真谛明空,俗谛明有,真俗不二是圣谛第一义。这是教家穷玄极妙处。教家在精研教理时,把教分为五类。一是小乘,二是大乘。大乘又分始、终、顿、圆四教,合共五教。小乘为有义,有法可修,有道可成,有涅 可证;大乘始教,从有入空,为大乘渐次教之开始,明一切皆空,但未显一切众生悉具佛性之义;大乘终教为渐次教之终了,说真如缘起之理,倡一切皆成佛者,明非空非有之义;大乘顿教,以顿彻理性,当下明心为教,乃即空即有义;大乘圆教俱赅一切,圆融具德,乃非空而非有,非有而非空义,即‘说有之时,纤毫不立,说空之时,周遍法界’也。教家持论教义,先讲真谛、俗谛,就是先明空、有之义。最后才讲第一义谛,那是最高的——空亦不可得,有亦不可得,非空非有,即空即有的上乘义理。因此是教家最高原则。这是公案中梁武帝问达摩大师的问话,集结者就拿它作为本公案的题目。

 

达摩祖师到中国来,第一个就是去看梁武帝。梁武帝是我们中国信佛的第一个皇帝,他是萧何的第二十五世孙( 萧何是汉高祖刘邦的丞相) ,名字叫萧衍,他度很多人出家为僧,建塔、造寺、塑像装金,自己还披袈裟上座讲《放光般若经》,人称佛心天子。所以达摩第一个去看他。但梁武帝不是上上根器的人,而禅宗只接上上根人,中下根人就难以接受,因为它全凭自己极强的智慧打开本性,根器较差就难于语下开悟。

 

帝问:如何是圣谛第一义? 摩曰:廓然无圣!

 

梁武帝一见达摩,就把这教下最玄妙的极则问题提出来问:圣谛第一义是怎么一回事? 考考达摩,看看这位圣僧答得对不对。哪知这天下衲僧跳不出凡、圣、真、俗的圈缋,到大宗师手里,轻轻一捏,便粉碎无余。达摩应声答道:‘廓然无圣! ’我们如在这句话下荐得,便归家稳坐,饥来吃饭,倦来打眠,自在受用,不用在这里分是分非,说长道短了。其或未然,请听葛藤。‘廓然’,乃像虚空一样辽阔,广大无边,清虚灵明,不动不摇也。这是暗示我们的心性犹如虚空一样,辽阔虚明,清空廓彻。‘无圣’,这里面既像虚空一样的灵明廓彻,一样也没有,当然没有圣,也没有凡了。但须注意,虽然一切没有,这知道没有的是谁? 达摩大师把这无法形容、比拟的妙明真心巧妙地和盘托出给梁武帝看。可惜俏媚眼做给瞎子看。武帝只知持论教义,说凡道圣而不明心性。不知道这说无的是谁,道有的又是谁,而当面错过。禅师家犹如善舞太阿剑的能手,轻轻一挥,就把你心中的凡圣、真俗等等葛藤,齐根斩断,直下指点你见性。一切众生本具如来智慧德相,只因迷于声色而不识,果能一切放下,不随声色物相迁流,这妙明真心犹如辽阔的太虚空一样,哪里有圣有凡? 就在这一切无有,根尘脱落时,回光一瞥,猛著精彩,即见本来! 诸位,参禅已打开本来的人知道,当修法修到相当时刻,忽然卒地折、爆地断,打开本来时,内而身心,外而世界,一齐消殒无余,哪里有圣人——佛、菩萨? 又哪里有凡夫——张三李四? 虽然一切没有,但非同木石,而了了分明。这知道没有的是谁? 就是达摩祖师当时指点梁武帝见道的‘廓然无圣’的妙明真心啊! 假如我们著相,心中存有圣凡见,就不能见道,要离相离见才能入道。但禅师不能像我们这样滔滔不绝地打葛藤,他只在节骨眼上点示你一句,你如能当下醒悟承当就是了。如点你还是不知道,那非但辜负了师家,也辜负了自己。殊不知,我们的本性廓然无物,一样东西都没有的。虽然无有一物,但了了分明,非同木石,这就是妙明真心。我们修法,千万别著相,不要以为有什么可得,假如要什么东西——要神奇、玄妙、神通等等——那就大错特错了! 尤其初见性的人是素法身。素者是无花色之谓,是没有什么玄妙奇特的。千万不要以为没有神通发现而不认法身,错过见性的良机。正当打开时,是无所见,无所闻,无所住,一物都没有的历历孤明! 这是最要紧的千钧一发时机! 学者如不瞥地,错过这段光景,那就白费功夫了! 所以我们说,尽管你前后际断——就是前念已断,后念未起的真空刹那——也不一定见性,为什么? 当这时如果你不认识,错过了这段光景,岂不前功尽弃? 如果在这时候一把抓住它……嗳! 你们要问抓什么东西? 用手拿住它吗? 不是的,这里没有手,也没有东西,抓个什么? 这个抓是当这瞥然即逝的千钧一发时机,灵光一瞥而神会醒悟的意思。这在宗下,叫‘ ’的一声,转过身来,觌体承当,就是认识本性开悟了。千万别以为有一个东西,被擒住了,抓住了,那就错会了。

 

所以,达摩祖师说‘廓然无圣’,是要梁武帝跳出有、无、凡、圣的窠臼而当下见性。而梁武帝呢? 是著相的人呀,你说廓然无圣,连圣也没有岂不落空? 可人家说你是圣人呀! 你怎么说圣人也没有呢?

 

于是帝继问曰:对朕者谁? 摩曰:不识。

 

梁武帝在有‘圣’上著眼,而忽略了最重要的‘廓然”二字“所以接下就问:‘对朕者谁? ’以为这下子抓住了要害,你说‘无圣’,那么,站在对面的是谁? 人家说你是圣人,若无圣,你又是谁呢? 看你怎么抵对!

 

这句话有两重意义,一者站在我对面的是谁,二者和我对话的是谁? 梁武帝的本意只是第一重,站在我对面的是谁? 但在宗下就不这样,而是取第二重,问这能对话的是谁? 就像我们现在参禅问:念佛是谁? 拖死尸的是谁? 讲话是谁? 听话又是谁? 这个‘谁’就有分量,像是问话,却是直接指示你见性。这句话不这么好答,不是见性人,就不免眼目定动,手足无措,不知落处。但是达摩祖师是大宗师,他明知你是第一重问义,死马权作活马医,强作第二重问义答道:‘不识。’达摩祖师这句答话真疑杀天下人,你是悟道宗师,怎么说不识? 是真不认识? 还是假不认识? 不是! 不是! 在认识不认识上著眼都不是。有一位禅师说得好:缺齿胡僧拿泥弹子到震旦斗宝,被梁武帝‘是谁’这骊珠宝光一照,逼得他退避三舍,慌说:‘不识。’这‘不识’二字,如棉里针,一捏就刺手。从表面看,似乎是不认识,但实际是直示真心酬对他是谁的‘谁’字。这能问和能答的东西,有相可见吗? 有能所相对吗? 无相无能所,有谁认识谁呢? 当我们打开本来之际,身心世界都没有,只是一片虚明,没有色相,没有相对的二者,有谁认识谁? 譬如我们二人相对有认识不认识之别,现在只是一个绝对真心,没有识别的物件,所以说‘不识’。这个‘不识’有如千钧之重,如会得,则当下悟去;如轻率地只当认识不认识会,则磋过了也。或者有人说:‘认识对呀,认识就是认识佛性呀! ’不对! 正当打开时是不能起念的! 那时能所双亡,什么都没有,若起一认识之念,则被它影子所惑,失去开悟的良机。况且本性既无相,也无声,又认个什么? 再进一步说,彻悟的人,空却一切,心无所住,见犹不见,如有所重,著在性上,即成窠臼。宗下谓之圣堕,便不为见性的人了。比如灵云禅师见桃花开悟后,洪觉范颂云:‘灵云一见不再见! ’为什么不再见呢! 原来灵云祖师参禅,参了三十年不开悟。有一年春天,桃花开得正好的时候,他打开山门,蓦见千万丛桃花开得如火如荼,宛如一片香火海,当下身心脱落,尘识皆消,豁开本来面目。说偈云:‘三十年来寻剑客,几回落叶又抽枝。自从一见桃花后,直到如今更不疑。’请看,古人用功,多么恳切,三十年如一日,孜孜参究,一旦时节因缘到来,一触即发,打开玄关识锁,亲证本来。现在的人如也能与么孜孜不倦地精神修习,何患不即生成就! 后来玄沙评论云:‘谛当甚谛当,敢保老兄未彻在。’为什么说他未彻呢? 因为还有一个‘见’和不疑在! 尾巴未净,所以不彻。这是教导参学人,于参悟时,只时到神知,而不可住在‘性’上。后来洪觉范为之挽救云:‘灵云一见不再见,红白枝枝不著花。’就是说,一见之后,不再著在‘见’上了,尽管有红的白的桃花现前,也不再著桃花之见了。也就是说不再著在性上而泯去开悟之迹了。见性的人就是如此胸怀坦荡,无所住著。所以达摩祖师说‘不识’,就告诉他真心无物,何有相对? 这里没有谁认识谁的。

 

帝不契,达摩遂渡江至魏。

 

梁武帝虽信佛,但般若根器很差,不知达摩在点示他,还以为达摩祖师真正不认识,没有什么本事。所以‘帝不契’,话不投机半句多,他就不睬达摩回后宫去了。达摩祖师呢,你不睬我,我也无法度你。因为禅宗是接上上根器人的,要悟当下悟,不是拖泥带水的说教。在两三句问答之中,语不投契,只有另找门路,所以‘达摩遂渡江至魏’了。不是有达摩‘一苇渡江’的故事么? 达摩踏著一根芦苇就渡江到魏国去了。

 

帝后举问志公,志公曰:陛下还识此人否? 帝曰:不识。

 

这梁武帝回到后宫去问宝志公。因为梁武帝面前有两位大师,一个是傅大士,一个是宝志公禅师。这两位大师都是从兜率天宫下降来度梁武帝的。梁武帝就把这段公案( 与达摩祖师的对话) 告诉宝志公。志公就问梁武帝,你还识得达摩吗? 帝曰:‘不识。’这里梁武帝也同样说不认识,和达摩祖师说的‘不识’,是同是别? 诸仁还知么? 这里面大有文章在! 达摩祖师所说的‘不识’,不是认识不认识,而是把真心活泼泼地全盘托出给你看,指点你当下见性;而梁武帝说的‘不识’呢,只是我们世俗所说的不认识而已。但是在宗下如问你二个‘不识’是同是别? 你像上文这么回答,就要吃棒。要怎么答呢? 父母所生口,终不向你道!

 

志公曰:这是观音大士,传佛心印。

 

志公说,这个达摩是观音大士,前来传佛心印的。佛的心印就是我们的自性,以心印心,叫你当下见性。不需要像我们现在要修什么法,要打多少坐。他只说一句话,在节骨眼上一点,叫你当下豁开正眼,明见本性,叫单刀直入,很快很快。但是现在这个末法时代,修道人根机钝了,像一把刀不快了。不要说一点,千点万点也点不开。

 

豁开正眼就是打开般若,这是任何一宗都切切需要的,没有智慧绝不能成道。或许有人说修净土宗不要吧! 不然! 假如不要,为什么净土功课每一次最后要念一声‘摩诃般若波罗密’呢? 假如没有智慧,怎么能看破世上的一切色相而放下这世界往生西方呢? 好多修净土宗的人到最后生不到西方,就是因为无有智慧,看不破这个生于斯、食于斯、所有亲朋好友都在这里的娑婆世界,放不下,舍不得离开,而不能去。假如明白所有妻财子禄都是梦幻泡影,舍得放下,那就千修千人去,万修万人去了。

 

志公说观音大士传佛心印。观音大士太慈悲了,处处闻声救苦,加被一切众生,离苦得乐。因菩萨与此世界众生缘深,所以释迦佛临圆寂时,托付观音菩萨照顾娑婆世界的众生使大家免遭苦难。《法华经·普门品》就是宣说菩萨的伟大、愿深、慈祥、德隆与功力深厚的。大家称念‘观世音菩萨’、‘观世音菩萨’……非但不论什么样的障难灾殃都能化为乌有,连一些不顺遂的事也都能消除。我们要努力修行,不要辜负佛菩萨的恩典。修成之后,还要代佛菩萨来宣扬、说法,接引后进,使佛法振兴起来,使大家都能出离苦海。

 

帝悔,遂遣使去请。

 

梁武帝听志公禅师说,这是观世音菩萨,来传佛心印的,而自己不认识,怠慢了他,让他走了。梁武帝深悔自己无状,轻慢了达摩,使他悄然离去,所以要差他的使臣去把达摩祖师请回来。

 

志公曰:莫道陛下发使去请,阖国人去,他亦不回!

 

宝志公说,不用说你陛下遣一个使臣去请达摩祖师回来,就是你把全国人发动去请达摩,达摩祖师也不回来了。这为什么呢? 因为达摩祖师是来传佛心印,度有缘众生的,不是来受你供养的,你根基不相当,就无福接受禅门的法宝。宗下所谓:‘不是知音,徒劳侧耳。’他更不需要名誉,只要得一个半个开悟之士能接法,绍隆佛种就是了。所以达摩祖师是‘牢笼不肯住,呼唤不回头’。他是再也不肯回来的。达摩祖师渡江至魏后,居嵩山少林寺面壁九年,得神光大师,彻悟心源而传法。其余在他名下的人也很多,但是他们只得禅宗的皮、肉、骨,而不能得髓。所以达摩祖师只传神光一个人做第二代祖师。达摩原以为梁武帝是中国信佛的皇帝,大概有相当的根基,哪晓得这皇帝不行,只在名相上著眼,不是上上根人,不能传付,所以不辞而别。那么,学禅这么难,值兹末法时代,岂不要断绝佛种吗? 不! 末法时代也有正法根器人,广大佛子中,上上根人,大有人在。只要有心人提倡弘扬,禅门是会兴隆的。因为有佛、菩萨的伟大慈悲力量加被,只要深信不怠,天天朝于兹、夕于兹,流连于兹、颠沛于兹,不断地前进,自有水到渠成之日。假如疑疑惑惑地在这里猜疑,我能行吗? 佛菩萨会加被我吗? 恐怕业障重不成功吧? ……那就坏了! 因为一疑惑力量就不足了,修起来就打‘格顿’,不能奋勇地一往直前、奋斗到底完成艰巨伟大的任务。只要我们信心足,不怕路远险阻,把全身力量扑上去奋力前进,就一定能排除艰难证成大道! 上面说过,我们于悟道后,不是一悟就休,还要好好地保护它,长养它,把习气除尽,犹如婴儿成长为大人了,那时候才能随心所欲放手空行。于初悟时不保是不行的,怎么保呢? 一面上座养定,一面在日常事务中磨练培养,既不住空,也不住有,一切随缘,任何工作都能做,虽做而不著做,毫无爱恶之心。宗下所谓:‘于心无事,于事无心! ’终日忙碌,而心中无事;心中无事,而不妨终日忙碌是也。假如做事时被事做了去,那就不行,要赶快拉回来,放下来,勤于觉照,精于锻炼;假如自觉力量不够,那就要多打坐。为什么呢? 因为打坐能培养定力,使你在境界之中有主宰,有力量。你不打坐,定力不够,在境界中锻炼的时候,一浑就浑掉了,被境界拖著走了,落于悟后迷,就不行了,这是最重要的关键。

 

复次,刚刚打开本来时,是没有什么奇特的。修行人往往不识,以为没有什么神奇,不是自性,而忽略错过,哪知这灵妙真心是一丝不挂、一法不立的绝相妙体。初见性时,习染尚在,只是素法身,一无所有。须待修者于识得后,勤于磨练,将无始旷劫的妄习消尽,方能显发神用。故修行人须弄清修行的次第,千万不要因暂时未发神通,不敢承当而错过开悟的良机,更不要因自己不识而以讹传讹,贻害他人。其实开悟见性并非难事,因为这妙明真心不在别处,镇日在各人自己面门放光,无有丝毫离异,只是人们迷相著境忽略不识罢了。

 

傅大士《传心颂》云:‘夜夜抱佛眠,朝朝还共起。起坐镇相随,语默同居止。纤毫不相离,如身影相似。’你看说得多少明白清楚,从这里悟去,多少庆快。再向别处去寻,找到弥勒佛降生,也无有是处。

 

或有人说,保宁勇禅师昔曾说过:‘从此偈瞥地者固多,但错会者也不少。’还有玄沙禅师也曾评论此偈说:‘大小傅大士只识个昭昭灵灵。’恐怕此偈有毛病,不确切吧?

 

我不禁笑答道:此偈说得如此亲切明白,虽下根人亦能闻之悟得。既能从此会得,为什么有错误呢? 又错在哪里呢? 保宁勇未曾指出,使后来人疑窦不少,我今不妨补叙出来,为诸君祛疑。盖错者不在此偈,而在会的人鲁莽,以为即此能言会道、举手投足的,便是自己天真佛。犹如有人错解了《圆觉经》那段精辟经文‘知幻即离,不假方便;离幻即觉,亦无渐次’一样,以为觉了便成佛,不须再用功精修,勤除妄习,保护本真,以达不动究竟之地。哪知这才是始觉,不是本觉,尚须依于本觉,勤苦修习,如子依母,子母相合,融为一体,始成大觉。岂可得少为足,自以为是,不改旧习任性非为,著境住相,将一尊大好的天真佛,仍旧堕落在六道轮回里,岂不大错,岂不冤屈? ! 而玄沙禅师说的昭昭灵灵呢? 这妙明真心原本昭昭灵灵,不是起心动念有意地去昭昭灵灵。假使有一点著意就不对了,比如明境高悬,自然朗照,不是用力不用力,有意不有意而照。只在你自然而然,不费丝毫力,现现成成,任运而用,既不住执它,也不认著它便是。不是硬要把这昭昭灵灵打杀、磨灭才是。而且这昭昭灵灵任你怎样用力打,用力磨,也打杀不得,磨灭不得,而且愈打磨愈昭昭灵灵,更不是离此昭昭灵灵别求一个道理才是。

 

有人虽修行多年而不悟者,都是为自己所瞒,以为发神通才是,而不知所谓神通者,就是日常动用。若不是神通怎会说话、工作? 怎会穿衣吃饭? 又怎会嬉笑怒骂? 在在处处都是它的神用而不自知,偏偏要个奇特,自遭败屈,岂不冤苦? 有些人自己不识,甘愿在苦海中头出头没也只罢了,还要贻害别人,说未发神通为未开悟,开悟的人是六通俱全的。他哪里知道悟道在先,发通在后的序次。《大日经》云:‘菩萨住此( 即见道位) 勤苦修习,不久即五通齐发。’悟道后还需经过一番打磨,将历劫多生的妄习消尽,方能显发神通。

 

所以我们修行人,不要自暴自弃,于初打开时,识得它,当仁不让,敢于承当。不为神通奇特所淆惑,然后勤于保养,尽除妄习,不久将来,自然神通大发。又因修行人根机各各不同,也有先通后悟的,但现在这种人并不多见。现在有些特异功能的人,也没有经过修行,就有了神通,这是报得的神通,是暂时性的,过后就慢慢地消失了。我们佛教所说的神通有好几种:有报得的、修得的、证得的与依得的种种不同。修得的,是用一种法专修一种通,密宗修神通的法就很多;依得的是依靠外来的助力,如神、鬼、妖等而得的通。但这些都不究竟,一口气不来就没有了,没用处,还是在生死轮回中,不出苦海。只有证得的通才是真正的通,那是我们见性人经过事上的磨练,消尽了习气,恢复了本性的功能,焕发出来的无穷无尽的神通,它是永远不会磨灭的,而且尽管妙用无边而不著神用,镇日如痴如呆相似,诚所谓大智若愚者也。

 

后来雪窦禅师就此公案颂云:‘圣谛廓然,何当辨的? 对朕者谁? 还云不识! 因兹暗渡江,岂免生荆棘? 阖国人追不再来,千古万古空相忆。休相忆,匝地清风有何极? ’师顾视左右云:‘这里还有祖师么? ’自云:‘有! 唤来与老僧洗脚。’

 

圜悟勤禅师云:‘大凡颂古,只是绕路说禅,拈古大纲,据款结案。’雪窦颂此公案,劈头便道‘圣谛廓然,何当辨的? ’这就说明寥廓如万里无云晴空一般底一真法界——圣谛,是一丝不挂、一法不立的绝对真心,如何容你计较思量,分是分非,辨得辨失! 到这里,直饶铁眼铜睛也摸索不著,岂可以情识卜度辨得? 云门云:‘参禅到紧要处,如击石火、闪电光,不落心机意识、情尘意想。计较生时,鸽子早过新罗( 今名朝鲜) 了也。’所以雪窦说天下的衲僧何当辨的? !

 

‘对朕者谁,还云不识。’这是雪窦重重为人处,上面说圣谛廓然,一法不立,是无相对的绝对妙体,既是绝对的妙体,有谁识谁呢? 雪窦重在这里恐人磋过‘廓然’,提醒众人道:‘还云不识。’著个‘还云’二字,就是警告大众廓然中连圣也没有,还有识与不识吗? 白云端禅师曾有颂云:‘寻常一箭落一雕,更加一箭已相饶。’这是古人老婆心切处,重重为人,不惜浑身落草。到这里整个公案已颂毕。

 

但雪窦为慈悲故,再将这公案的事迹颂出:‘因兹暗渡江,岂免生荆棘? ’达摩本为人解粘去缚,刈除荆棘而来,因何却道生荆棘? 盖非但修道人纷纷讨论这则公案的是非得失,即至而今广大的参玄人也无不为之辨得辨失,所以圜悟勤说:‘即今诸人脚下已草深数丈。’

 

‘千古万古空相忆。’是的,自此公案延衍至今,道中人无不为梁武帝惋惜,又无不思念达摩。武帝于达摩圆寂后,自撰碑文云:‘嗟夫,见之不见,逢之不逢,今之古之,怨之恨之! ’圜悟勤著语云:‘太煞不丈夫,诸仁还知么? ’又道:‘达摩在什么处? 诸人还见么? 一落思量,早磋过了也。’

 

雪窦恐人著情见,所以拨转话头,出自己见解昭示后人道:‘休相忆,匝地清风有何极? ’识得自己脚跟下的立处,即时时与达摩和雪窦把手同行,用何寻思忆念? 因此妙明真心不在别处,即在各人自己面门放光,寻常之极,犹如铺天盖地的清风,人人都受其吹拂,人人都受其薰育,人人都以之成就各种事业,有什么高不可攀、登峰造极之处呢?

 

最后,雪窦恐人迷恋祖师,依倚祖师,不自省,不自立,著在这里,便如灵龟曳尾,自扫行迹一般,更出方便为人,顾视左右问道:‘这里还有祖师么? ’自应云:‘有! ’更自云:‘唤来与老僧洗脚! ’雪窦禅师为什么这样毁损祖师威光呢? 因妙明真心是无师智,无依倚,无所知,无名貌,你唤作什么? 一有所立,一有所著,早磋过了也。

 

复次,天上天下无一物不是它的显现,无一法不是依它而立,你唤它作祖师? 著在这里得么? 如僧问黄檗,大唐国里还有禅师么? 黄檗云:‘不道无禅,只是无师。’即此意也。

 

我们修行人应从此公案中吸取教训,初须知有,更须绵密保护,此是初善;次须放任,不守住它,此是中善;末后连不守之心也无,此是后善。望诸仁珍重!

 

第二则 赵州至道无难

 

在上一讲中,我已把第一则公案——圣谛第一义,作了发挥性的讲述。讲是讲过了,但禅不在语言文字里,诸位还须透过义理名相,直会自心始得。那么,如何是禅宗的根本宗旨? 祖师又是如何方便接人的? 我人应怎样体取? 如果诸位仍未理会得,且听我再扯第二则葛藤——赵州至道无难。

 

赵州是唐末禅门的著名大德,是一位大手笔宗师。他不与人谈玄说妙、言机论境,也不行棒行喝,只以本分事用平常言语接人,如‘庭前柏树子’、‘狗子无佛性’、‘吃茶去’等话,以接来者,形成了独特的‘赵州门风’。此等言句,看似平常,无甚奇特,但内蕴深长,犹如棉里针,著不得,捏不得,一著一捏即伤身刺手。此老能如是平易自如地横拈竖弄、逆行顺行得大自在,盖他计较已尽,炉火纯青,才能由浓而转为平淡。

 

我们学禅修道,先须有悟由,而悟由的关键在于善知识的开发。赵州和尚也不例外。他在师事南泉禅师时,一日问南泉:‘如何是道? ’南泉指示说:‘平常心是道。’这‘平常心’三字就是指平常日用事,即是大道之所在。其或不然,一息不来时,躯壳尚在,怎么不会言笑运动? 庞居士悟道偈云:‘日用事无别……唯吾自偶谐,神通与妙用,运水与搬柴。’可见举凡嬉笑怒骂,謦颏掉臂,无一非真心妙用,只是世人迷于色相而不自知罢了。次就字面说来,平者不曲,常者不断,禅者之心如能做到时时平直无曲,处处相应不断,那当体呈现的光明与自在的妙用,也就是道了。这样也将就说得过去,但非宗门的正说。

 

但此道又在何处? 是否可以通过某种方法去证取? 因此赵州又问:‘还可趣向否? ’南泉答道:‘拟向即乖! ’意思说,如意有拟议,心有趣向,即与道相背,怎能悟道? 盖大道无形,大音希声,无可拟向攫取,息念即昭昭在前,生心即为影遮,故无可趣向也。可惜许多学佛修法人,都落在拟议趣向上。看经听法时,认为有实法可得;修法用功时,又以为有圣境可取。纷纷为趣向忙碌,徒自辛劳,宁不冤苦? ! 其实,道本现成,不属修证,而且人人不二,就看你迷不迷于色相。因此古德讲:道在悟而不在修。

 

那么,不用思想去拟议,怎么知道是道呢? 故赵州又问:‘不拟争知是道? ’

 

南泉答道:‘道不属知,不属不知。知是妄觉,不知是无记。若真达不疑之道,犹如太虚,廓然荡豁,岂可强是非耶? ’

 

大道虚廓,宛如虚空,一法不立,一丝不挂,了了分明,妙用无边。有知则头上安头,面目全非;无知则如木石,不起妙用。就宗说来,不属知,乃官不容针;不属不知,系私通车马。既知与不知俱无立脚处,还说什么道不道、佛不佛与是非得失呢?

 

赵州在南泉指示下,悟明禅理。我们学佛修法的人,也应如此。以理明心,以心显理,时时处处以平常心而应缘,那么道即在其中矣。

 

在未讲公案前,我们先讲圜悟勤祖师的垂示:

 

‘乾坤窄,日月星辰一时黑。’ 

 

乾坤就是天与地,天地是一念心的显现。乾坤窄,就是指我们的心量狭窄。我们学佛的人心量要大,才能于事无住,安然入道。假如心量狭窄,就常与事物粘缠不清,放不下空不掉,与道就不相应了。为人的心量如何,对修道的成败大有讲究。有很多没有修法的人,他们也不知道信佛,平时就是心情豪放,慷慨激昂,乐善好施,不造诸恶,到了临命终时,同样也能预知时至,清清楚楚地安排后事,潇潇洒洒地走了。反过来,有些信佛修法的人,要死时,非但不能预知时至,反而痛哭流涕,悲伤得舍不得走。这是什么缘故呢? 因为前者心量广大,慷慨豪放,提得起,放得下,虽不信佛,但与道契合,如止水生光,心明慧生,故能预知时至;而后者心量狭窄,处处计较,事事摆在心上放不下,虽然信佛、念佛、持斋打坐,但心不明慧不生,如何能预知时至而潇洒往生呢? 心量狭窄的人,临死预知时至也不能,遑论了道成佛! 所以说‘乾坤窄,日月星辰一时黑’,一切都完了。圜悟勤接著说:

 

‘直饶棒如雨点,喝似雷奔,也未当得向上宗乘中事。’

 

心量狭窄的人,纵然遇到明师,就是棒如雨点、喝似雷奔般的与他撤困,也当不得向上宗乘事——不会开悟的。

 

这为什么? 德山棒、临济喝是宗下出名的接人手法,能使学人棒头明心,喝下得旨。既有如此妙用,为什么又当不得向上宗乘之事呢? 盖学人心量狭窄,就事事摆在心里,牢不可拔,任你怎样棒喝与其撤困也无济于事。譬如我们说业障本来空,你们在禅堂里似乎承当认可‘业障本如空花水月,非为实有’,心里轻松了。但是有些人出了禅堂遇到一些不如意的事,心里不免又变得沉重起来,觉得业障重了。这就是住在相上的心太厉害,执著心太重了。虽然在禅堂里受了些微的般若薰陶,但薰不动执著的老根子,还是为这莫须有的业所障碍。殊不知所谓业障者,就是心动住相,造业受报。而一切事相都是真心所显现的妙用,皆是影子,根本没有实质。《金刚经》云:‘一切有为法,如梦幻泡影。’哪里有真实的事物? 物境既不可得,你还愚痴地执著它干什么? 心空境亡,业障就无立脚之处了。宗门云:‘了则业障本来空。’相反,你执为实有,粘著不放,就变成‘不了应须还宿债’而业障重重了。

 

比如人患病时把心执在病上,就会觉得这里痛、那里痒,难过得要死。假如你放下来,不把病放在心上,所谓痛痒,不过如此,在日常生活中只是多背了一个包袱。这样心里就安稳得多,病也容易好。有二位生癌症的病人,一个心情开朗豁达,不把病放在心上,照样快快活活地生活、工作,病反而慢慢地好转了。而另一个呢? 日夜愁苦烦恼,不多久即死亡了。由此可见一切粘染执著皆是自讨苦吃,自寻烦恼。就道说来,身本无有,病从何来? 连包袱也不背。所谓:生病不作生病想,吃饭不作吃饭想,穿衣不作穿衣想。什么都不可得,不去管它,那还有什么业障不业障。所以,我们要时时心空无住,才能真正证得无为大道。

 

我们修法从有为到无为,要历过六地、七地、八地。到第八地才真入无为位。到第七地时,虽证无为,还有个无为在,非真无为。要到第八地,无为影响消亡,才真正不动,所以八地又称不动地。

 

我们学佛的人,一切不执著,心空无住,心量不求广阔而自广阔,不求开悟见性而自开悟见性。这样才能当得起向上宗乘的大事。否则呢,总是记言记语,求玄求妙,把事情摆在心里,放不开,那怎么打得开这玄关识锁,见到本性呢? 所以圜悟勤祖师说,你心量一狭窄,虽有祖师在你面前棒喝交驰也无用。因为你执著太深,纠缠过甚,祖师也无能为力了。

 

我们修任何宗法,净土也罢,禅宗也罢,密宗也罢,都要一切放下。不放下,法修不成。或许有人要说,念佛的人有阿弥陀佛接引往生,用不著放。是吗? 如果念佛的人爱根不断,放不下这娑婆世界的妻财子禄、功名富贵,也能往生吗? 恐怕佛力再大,也不能接引往生吧! ? 何以故? 因为你这只臭粪船的缆绳紧系在岸边的桩上——恋著娑婆,虽有机动力——佛力,叫他如何开得动呢? ! 由此可见,放下一切,一心用功,才能有所成就,不是什么投机取巧可以得逞的。

 

圜悟勤接下又垂示说:

 

‘设使三世诸佛,只可自知。’

 

斯道,即如三世诸佛,也只能自知,无法开口,就像哑子做梦一样,无法向人说。我们的本来面目没有一样东西可以比仿,没有一样物件和它相似,所以也就无法向人讲,只可自知了。宗门云:‘妙高峰顶,不容商量! ’故三世诸佛,有口难开。

 

你们今后不必问人家打开本来是什么境界。阿弥陀佛! 这无知之灵知,无法描绘,怎么向你道? 纵或遇到明眼人,也不过旁敲侧击,烘云托月,以心印心。你心未明,说也不会。宗下所谓:‘路逢剑客须呈剑,不是诗人莫献诗。’假如说你见到什么,那你见鬼,不是见道。《金刚经》说得很明白:‘凡所有相,皆是虚妄。’见佛见光都不是,凡所有见,皆非真见。《楞严经》说得更清楚:‘见见之时,见非是见,见犹离见,见不能及。’有所见的都不是。所以你们今后不要向别人打听,还是自己用功,打开本来,自证自知,才不为别人所瞒。打开之后,向过来人印证倒是可以的。在此之前打听别人最坏:一、看人家有什么境界,从而衡量人家是不是开悟,妄下定论。二、妄长知见,以为开悟是某种境界,自己也想于此得个消息。此见一起,非但不得消息,反而定也不能入。因为要得消息的这一念,即是妄心,妄心纷起,还能入定吗? 三、人家有境界了,我怎么没有? 衷心忧急,坐不安席;或自甘卑劣,不思上进,忧伤悲叹,用功无力;更或嫉妒人家,中伤别人,那就更不好了。

 

一真法界是什么形象,确实不好说。故三世诸佛到这里无开口处,只好自己知道,如人饮水,冷暖自知。

 

‘历代祖师,全提不起。’

 

过去各代大祖师,对于这件事,都无法全体描绘出来,拿给你看。因为它言语不能到,思想不能及,无开口处。一有言说,便有落处,而非真空无住的一真法界了。如赵州大师说:‘佛之一字,吾不喜闻! ’连佛也不立,可谓干净剿绝了。但后人指出:‘尚有不喜在! ’可见这真空绝相的妙有,宛如虚空,是任何人无法措手的,又怎么能拈提呢? 任凭你横说竖说,妙语如珠,也只是半提,而不能全张。但如遇颖悟之士,言下得旨,亦能由半提而张为全提;反是,即全提亦沦为半提矣。如五祖演大师语一士子云,有一首小艳诗颇相近:‘频呼小玉原无事,只欲檀郎识得声! ’士瞠目不会。圜悟勤在旁闻之,步出方丈,适闻金鸡喔喔啼午,豁然大悟云:‘这不是“声”么? ! ’可见半提全提都由当人自己转换,祖师是不能代劳的。

 

‘一大藏教,诠注不及。’

 

三藏十二部经文,也无法把它解释出来。这就等于善于画图的人,也没法把一种峻拔飘逸的意境画出来一样。宗下有句术语说:‘好个风流画不成。’这段无尽风流的大好风光,叫人从何下笔,怎么描绘呢? 只好隐隐约约烘云托月地说个梗概,由你自悟。譬如说:‘绿荫深处是晨曦’,用以比方秘在形山的天真,这个蕴藏在绿荫深处的曦微晨光——真心,你纵使请善于画山水的妙手王维来画,他也无从握笔临池。又比如宗下的名句‘棋逢绝处著方妙,梅到寒时香愈清! ’这种清越峻拔的意境,除了你自己心领神会之外,又怎么描绘? 故一大藏教到这里也无法把它注释出来。世尊末后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,以传此不传之秘,争奈人天罔措,无有入处。幸赖金色公破颜微笑,以心印心,所谓教外别传的这盏光耀大千、腾辉千古的心灯,始得代代延绵不绝地衍传至今。此无说之说,无注解之解乃广博无比、深妙无边之说之注解也。

 

‘明眼衲僧,自救不了。到这里作么生请益。’

 

般若如大火聚,撄之则燎,纵是明眼道人也不能依倚,无法抟取,是为自救不了。这样一来,大道似乎可望而不可即,无从下手了。但道贵回光转机,不可往死胡同里钻。古人诗云:‘山重水覆疑无路,柳暗花明又一村。’这柳暗花明的又一村在哪里呢? 就在放舍生命,‘回首一笑百媚生’处。古德云:‘不可得中这么得,无可取处如是取。’只要不怕牺牲,勇往直前,自能取得骊龙颔下之珠。虽然如是,争奈斯道莫可言宣,无能传授,后生小子又怎能向之请教获益呢? 上面说过,这涅 妙心虽无法描绘,但可开一线,略露风光,方便权说,俾颖悟者有个入处。故大心菩萨不惜浑身落草,指东话西,教益众生,而不事自救。这是自救不了的又一面。但一有落处,自命不凡,高人一等,能教化众生,便真的生死不了了。

 

尤有进者,假如我们真正理悟了本来面目,而不绵密保任,更就法身,努力向上精勤锻炼,将旧习除尽,圆证本来,道眼虽不无明亮,也不能自救。因此时见惑虽了,思惑未尽,见可欲境,尚不能无动于衷,故于生死岸头,仍不得自由。

 

龙牙禅师云:‘学道先须有悟由,竞渡还如赛龙舟;虽是旧阁闲田地,一度赢来方始休! ’就是教导我们于悟道后还须如龙舟竞渡一样奋力前进,勤除习气,完全恢复本性光明,方始完成渡过生死苦海的大业。

 

印光大师曾再三说:‘修净土好,净土稳当。禅宗虽好,但危险。’就是怕我们悟了一些道理,自以为是,不精进除习,结果对境生心,生死还是不了。关于了不了这一著是假不来的。假如你说假话骗人,没用处,不过骗了你自己,骗不了人。所以我们应勤苦修持,勤除习气,千万不能掉以轻心,得少为足。假如你做不到这一点,还不如念佛求生西方极乐世界为好。这是站在净土宗的立场来讲的。如依禅宗来说,我们果真打开本来见性了,真种子就种下去了。哪怕这一生未了,来生一出头来即一闻千悟,当下打彻。我们初心修道应发大誓愿:‘为使众生出苦海,故不畏艰辛,不怕路远,一定要成佛,广度众生! ’深深种下这颗菩提心种,就永远不会消失,生生世世能起大作用,此所谓愿力不可思议也。故见性后虽习气最深厚的人,也不过七生天上,七返人间,生死就完了。

 

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宿愿,应随顺各人的根性来修法,而不能一刀切。因此,如果你不怕生死,可以在业海里滚,出生入死,自利利他。假如惧怕,就求生极乐世界。佛就不同根性的众生说不同的法,没有定法。各随志愿修与自己相应的法而不用勉强。

 

圜悟勤最后垂示道:

 

‘道个佛字,拖泥带水;道个禅字,满面惭惶。’

 

说一个佛字,已经污染了,因为它是一法不立、一丝不挂的,哪有佛菩萨的名字。所以在禅堂内道个佛字,要挑三担水打扫禅堂。说一个禅字也就为禅所缚,本来面目清虚廓彻、无得无失,哪有这些闲名。你如有所得,有个禅在,那你该满脸惭惶才是。为什么? 因为你还没有真正空净,还有一物当前,不能与道相应。真正到家的人整日如痴如呆,没有佛,没有禅,连个没有也没有,只是饥来吃饭困来眠。如果还有一个佛、禅在,就必须把它打扫干净,方为绝学无为闲道人。佛既不可得,禅也无有,还有什么过去、现在、未来与东方、南方、西方、北方? 真正彻悟空净了,时间与空间皆是虚语。我们前次谈到一个公案,一个说行道中有佛最亲切,一个说无佛最亲切。其实,有佛无佛都不对,还著在佛之有无间,不无落处。如果你有个念头:‘我修禅,证道,打开本来见到自性了’,那你该多么羞惭、无地自容啊!

 

‘久参之士,不待言之;后学初机,直须究取。’

 

久参之士是指修禅已经很久,本性打开来,保任到家的人。他们大事已毕,哪要我们多嘴饶舌? 然而刚刚进门的后学初机,未曾见道,就须要真参实究,努力用功精勤取证了。参究什么呢? 请看下面的公案。

 

赵州示众云:‘至道无难,唯嫌拣择,才有语言是拣择,是明白。老僧不在明白里,是汝还护惜也无? ’

 

一日赵州上堂开示大众说:‘至道无难,唯嫌拣择。’这二句是三祖僧璨大师的《信心铭》中开头语。《信心铭》云:‘至道无难,唯嫌拣择。但莫憎爱,洞然明白。’这就毫无遮掩明白地告诉我们,要证悟至高无上的大道没有什么难处,只要我们在日常动用中不去分别挑选,不要爱憎取舍,直心而应,无所住著,大道就在目前了。赵州和尚寻常用这二句开示大众,指示大家直下见道。由此看来,学道很便当,没有难处。只要我们勇于牺牲世间的虚名假利,放舍贪恋幻境的旧习,当下脱体现成。因为我们本来是佛,只为迷于色相,恋著尘境,掩盖了本性的光明与神用而沦为凡夫,所以不须用力寻取,更不要向外追求。

 

一切众生本来是佛,苦不自知,向前趣境,造业受报,枉受六道轮回生死之苦,宁不冤屈? 假如我们在日用中,不去拣择分别,也不爱憎取舍,一切贪恋执著的心都放下,随缘穿衣,任运吃饭,心里空荡荡的,净裸裸的,一法也不立,那你就是一尊活佛。所以说,修道没有难处。

 

修道既如是容易,为什么大家又说难呢? 盖难在不肯放也! 大家假如肯放,个个都是现现成成的佛,不用向外求取。一般俗人,自不待论,而广大学佛参禅的人,又迷于神通妙用而不自知。其实,我们知道冷,知道暖,知道饿,知道饱,知道长,知道短,就是现成的神通妙用,不须另外别求。假如这不是真心的神用,上面说过,你一息不来,还能动用自如吗? 盖所谓神者,妙用无边;通者,无有阻碍。我们的灵妙真心无所不能,无可阻隔,故谓之神通。而现在有所局限者,因旧习未尽,如乌云遮日,光芒不能大放。一俟习染销除,乌云散尽,光芒自然大放,神用自然全张。故我们用功的诀窍,就在一切放下,无所住著。因此僧璨大师开头就说:‘至道无难,唯嫌拣择。’假如我们时时刻刻把这二句话八个字蕴育在胸中,处处提高警惕,不事分别取舍,成道就无难了。反之,如果畏难不前,或别求玄妙,就难上加难了。庞居士讲:‘难、难、难,十担麻油树上摊! ’盖形容不知诀窍修道之难和不肯死心塌地勇猛精进也。庞婆接云:‘易、易、易,百草头上西来意。’一切事事物物都是真心妙用,现现成成,俯拾即是,容易得很,有什么难处?

 

修道就是闹革命,是革自己的命,不是革他人的命。要把自己执著物欲的命革掉。王阳明先生说‘格物致知’,就是格除物欲之私而致良知——显发真心。学道人之所以不肯革自己的命,袒护执著心,关键在于放不下。你执住不放,保得住吗? 人总是要死的,现在不放,最后还是要放下。与其最后舍不得放而不得不放,做个守财鬼,倒不如聪明些当下一切放下,做个超脱生死的道人了。更有愚痴透顶的人把生前的爱物存放在棺材里,这有何用,能带走吗? 徒然引起宵小觊觎财物、掘坟盗墓的盗窃丑行而已。这些愚痴的举动,说来真令人可悲可笑。我们现在应有智慧,及早一切放下,乐得逍遥自在,何必自寻烦恼,粘著不下,而落个六道轮回、生死不了的冤鬼呢?

 

赵州和尚接下来说:‘才有语言是拣择,是明白。’他为什么这样说呢? 因为我们说话,不是说长道短,便是分是分非。有些老太太一边念佛,一边说媳妇怎么坏,女儿怎么好,此固不足论。就是我们修心地法门的人,也同样在辩论,这个法好,那个法不好;某某人开悟了,某某人还未开悟。这不也是无事生非在拣择吗? 其实法法平等,无有高下,都是好的。而所谓不好,是适合不适合的问题,如吃药,病不同,应吃不同的药,不能千篇一律,只修一种法。一切众生本具佛性,只要好好修法,皆能开悟。不可拣择或住在什么境界上,如见光、见佛,或似有一物在前,推也推不开,离也离不去等等。这些境界,不管怎么好,都是假相,总是阴境,不可著取。真境界是无境界的境界,落个无境界,还是拣择住著。真正证道的人是无境界可得,无话可说的。

 

古德云:‘举心便错,动念即乖! ’又云:‘凡有言说,俱无实意。’现在所说的都是事不获已落二落三之言。所以赵州和尚说‘才有语言是拣择’也。

 

那么,明白又有什么不好? 也要否定呢? 世人所谓的明白,不过是世智辩聪,耍耍小聪明而已。这些都是后天的,随境界转的意识分别,而非先天的般若大智。搞小聪明,就世法说来,也非好事。郑板桥不是有句名言‘难得糊涂’吗? 就是教人不要逞聪明,争强好胜,须耐气让人,以免惹是招非。对修行人说来搞小聪明,更是大忌。因为一搞小聪明,便不能死心塌地地老实修行,而想搞花招,找窍门,虚应故事了,甚至于未得谓得,不是谓是,从而葬送了自己悟道的光明前程。修行人用功多年而不能证道的,毛病即在于此。

 

复次,世智愈聪,知道得愈多愈坏。因为知见一多,意识分别就更甚,法见也随之更浓而不易除。即使将来能除人我执,因所知障之故,法我执也除不了。故净土宗也说,惟大智大愚的人,念佛可以成功,原因即在于此。

 

昔孔子问道于老子,老子说:‘掊击尔智! ’不也是教孔子放舍世智辩聪,才可以入道吗? 所以要入道,一定要否定‘明白’,心中放教空荡荡底,般若大智才能生起。修心到家的人,不与世争,镇日如痴如呆,哪会说长道短,故大师说:‘老僧不在明白里。’

 

大师这句话,是老婆心切,不惜拖泥带水痛切为人处。所语‘明白’也不立,看似剿绝干净,无有丝毫粘染,但一有言说,便有落处。说个不在‘明白’里,正有‘明白’在。假如真的没有‘明白’,说什么在与不在?

 

《心经》第一句‘观自在菩萨’( 一般说,这是观世音菩萨的别称。但《心经》是教导学人用心地法门功夫的,不是专指哪一位菩萨,而是泛指用观心法门证道的大菩萨) 。‘观’就是观照,‘自’是自性,不是色身,‘在’是要住本位。这是说起初用功要时时处处观照自己的本性,要住本位而不移;功夫渐熟,‘观’不要了,‘自’在本位不动摇;更进一步,‘自’也不要了,自他合为一体,‘自’自然化去;最后,功夫转深,化一为○,无在无不在,‘在’也无处立脚了。今大师说‘不在明白里’,正是有在处,漏逗不少。圜悟著语云:‘贼身已露! ’良有以也。

 

因此语有空处,已启问难之机,后面这句‘是汝还护惜也无? ’就更全身委地了。六祖云:‘本来无一物,何处惹尘埃? ’既无有一物,护惜个什么? 今教人护惜,岂不著在物上,不更遭人检点吗? 故圜悟著语云:‘败也,正好与一拶! ’老和尚岂不自知? 难道是失于检点,自讨苦吃吗? 非也,大宗师纵横自在,收放自如,不怕虎口里横身,送给你咬,自有临危解脱之方,绝处逢生之机。不然,说什么神通广大、妙用无边呢? 请看下文,自见分晓。

 

时有僧出,问云:‘既不在明白里,护惜个什么? ’

 

果然,问罪之师来了。捏住你胳膊,看你往哪里走? 用功人既然到了净裸裸、赤洒洒,一无所‘知’的地步,还保个什么? 又惜个什么呢? 这对一般人说来,是无法回避、无言可对的。但到大宗师手里,自有转身吐气之能,化险为夷之功。

 

州云:‘我亦不知。’

 

妙哉! 看似已到绝处,却又退步阔宏。圜悟著语云:‘倒退三千! ’是褒,是贬,诸仁还知么?

 

你们听了,休错认老和尚这下完了,被这僧问倒了,连圜悟也说倒退三千,大概是甘拜下风,不得不自供‘我亦不知’了。那你们就被赵州和圜悟瞒了。他说的不知,是说这里无能知、所知,一丝不挂,一法不立,没有东西,叫我向你道个什么? 复次,自性当体是灵知,若再加‘知’,便是头上安头,面目全非了。故知也要铲除。

 

关于‘知’之一字,神会大师曾说:‘“知”之一字,众妙之门。’教大家识取这能生起知饥、知寒的‘灵知’,就是我人的佛性,只要绵密保护它,不粘物、情,知而无知,无知而知,就证道了。后来祖师们见广大禅和子著在此‘知’上,堕在窠臼里,为救众人出离缠缚故,改为:‘“知”之一字,众祸之门。’由此可见是祸是福,是智是愚,不在言说、文字,而在当人会与不会、荐与不荐了。这僧也是作家,知道赵州命意之所在。但你这么一说,又露出更严重的败阙来,得理不让人,哪容赵州回避。

 

僧云:‘和尚既不知,为什么却道不在明白里? ’

 

这一拶非同小可,没有相当的功底也问不出,直教人难以置答。圜悟著语云:‘逐教上树去! ’可见其转身回避之难。

 

是呀! 你既然到了无能知与无所知的地步,为什么说不在明白里? 说个不在明白里,不正是有所知吗? 你有所知说无所知,不是自相矛盾吗?

 

这一问假使问著你们,真要哑口无言了。但是,请注意! 所谓无知不是真个糊里糊涂,什么都不知道,是非长短都不识,那还是佛、菩萨吗? 不见六祖谓永嘉云:汝甚得无生之意。永嘉云:无生岂有意耶? 祖曰:无意谁当分别? 永嘉云:分别亦非意。可见无知是知而不知,不知而无所不知。无知者是无所住,不著相,任何事情毫无粘染,过去就算了;无所不知者,样样事情都知道,山是山,水是水,长是长,短是短,虽亦分别而不著意,犹如虚空包容万象,无有挂碍,而不是死的无知无物。昔六祖说的‘本来无一物’,祖师们恐人误会,著在顽空里,增益云:‘无一物中无尽藏,有花有月有楼台。’本性是神用无边、灵妙无方的,不是冥顽不灵的。假如是死空,无相用,无知觉,佛教有什么价值,还能延绵至今吗?

 

这僧不是不明斯理,一来要和赵州大师觌面相见,二来要将功夫微细、幽隐处显豁出来,留传后世,以作典范。故在关节上捏住赵州空处,逼他道出末后句来。

 

州云:‘问事既得,礼拜了退! ’

 

大师自有临危不惧、倒转乾坤的手段,在看似无法闪躲,要被顶死的刹那,却能巧避锋芒,安然无恙地轻易走过。这是什么功夫? 不到炉火纯青的地步,能有这样轻灵飘逸的手脚吗? 真了不起! 圜悟到这里也不得不赞赏道:‘这老贼,赖有这一著! ’这是哪一著? 诸仁还知吗? 咄! 磋过也不知!

 

到这里是:‘云散水流去,人寂天地空! ’消息已尽,大事已毕,不消再问了。故大师云:礼谢之后,回去休息吧。这无言说的言说就是末后句啊! 而不会者,咸谓赵州不答话,宁不冤屈!

 

昔五祖演会下有一僧请益五祖:‘如何是末后句? ’祖云:‘你师兄会末后句,问他去。’僧问师兄,适逢游山回,僧为打水洗脚次,进问云:‘如何是末后句? ’师兄以脚挑水洒其面斥云:‘什么末后句? ! ’僧哭诉祖,祖云:‘我向你道,他会末后句! ’僧于言下大悟。请看! 这末后句多么幽默,又多么巧妙! 这僧悟来多么轻快! 禅宗就是这样俊捷,诚非它宗可比,诸仁还会么?

 

本公案问话之僧也不是等闲之辈,大有经天纬地之才,敢捋虎须,与大宗师法战一场,精彩纷呈,甚为了当,我等于中获益非浅。看公案犹如照镜子,看看自己的功夫到了什么地步,和古人是否有出入,如有偏差,好及时纠正;如功夫未到,看不懂,也无关紧要,只要照公案的指示摆正路线,对准方向,将来功夫一到,自然契合,而不致误入歧途。

 

由于这则公案的一场精彩法战,我们收到的教益,归纳起来,有如下列:

 

1. 悟道没有什么难处,只要确认一切物境,宛如空花水月,不可得,无可取,心中放教空荡荡地,无丝毫粘染住著,切莫爱憎取舍。

 

2. 做功夫要能收能放,日常动用更要灵活运用,不要呆板;时时反省,处处反照。

 

3. 见道后要绵密保任,不要荒废。但做保任功夫,也不可有所住,不能为保任而保,要灵活,似保非保,保任圆熟,保既无有,任也不见。如灵训参归宗,悟道后,问归宗:‘如何保任? ’宗云:‘一翳在目,空华乱坠。’就是说,有个保任在,犹如翳在目,就非是了。

 

4. 虽然无知,不是落于无记,死在那里不动。如园头问梁山:‘家贼难防时如何? ’山云:‘识得不为冤! ’头进问云:‘识得后如何? ’山云:‘贬向无生国里。’头更进问云:‘莫非这就是安身立命处么? ’山云:‘死水不藏龙! ’死在那里不动就完蛋了。

 

公案讲完,请看下面雪窦禅师的颂:

 

至道无难,言端语端。一有多种,二无两般。天际日上月下,槛前山深水寒。髑髅识尽喜何立? 枯木龙吟销未干。难难! 拣择明白君自看。

 

雪窦禅师开头把至道无难提示出来,随后便道言端语端,就是教我们不要把大道看远了,把悟道看难了,它不在别处,就在目前——言之端,语之端——就是在语言未形之前,也就是一念未生之前。你如在此时回光一瞥,‘这是什么? ’当下猛省,就悟道了,没有什么难处。

 

这‘言端语端’一句似乎另有一重意义,就是说‘至道无难’这句话是千真万确端正无误的。但我们为了适合禅机,还是采用前一种说法较为适当。

 

从前有一位师父参‘如何是父母未生前本来面目? ’参了多年,未能开悟。后来碰到一位大德,请他慈悲指示个方便。大德问:‘你参什么话头? ’他答道:‘我参如何是我父母未生前的本来面目? ’大德道:‘你参得太远了,应向近处看。’他问:‘怎么向近处看? ’大德道:‘不要看父母未生前,须看一念未生以前是什么? ’禅者言下大悟。

 

大家坐在这里,请看这一念未生前是什么? 他在各人面门放光,朗照一切而毫无粘著,无知无见而又非同木石,这是什么? 就在这里猛著精彩,就是悟道。所以说‘至道无难,言端语端’啊!

 

下面说:‘一有多种,二无两般。’为什么说一却有多种,而二无两般呢? 盖一者是唯一真心;二者乃千变万化的色相也。千差万别之境相皆一念真心之所现,故二无两般;唯一真心,妙用无边,能生万法,故一有多种。语云:‘一即一切,一切即一。’即斯义也。真证道者心境俱忘,打成一片,头头是道,物物全真,斯真入不二法门者也。

 

既然‘一有多种,二无两般’,打成一片,就天下太平,无有事了。修道人计较净尽,无不返朴归真,纯任自然。所以道:‘天际日上月下,槛前山深水寒。’天上的太阳升起,月亮便西沉了;门外的山愈高深,水便格外寒冷。这种毫无造作,纯系自然的景象,正是修道人心空无住、随缘起居的无作妙用。圜悟道:‘修道人怎么始得平稳去? 风来树动,浪来船高;春生夏长,秋收冬藏,一种平怀,泯然自尽。’不也就是纯任自然,无所造作吗? ! 修道人到这里随你唤天作地,唤地作天,也言端语端,无所不是了。下面:

 

‘髑髅识尽喜何立? 枯木龙吟销未干。’

 

这两句是借古人问道公案的语句,交织起来颂本公案‘知而无知,无知而无所不知’的。昔有僧问香严禅师:‘如何是道? ’严云:‘枯木里龙吟。’僧进问云:‘如何是道中人? ’严云:‘髑髅里眼睛。’僧不悟,举问石霜:‘如何是枯木里龙吟? ’霜云:‘犹带喜在。’僧云:‘如何是髑髅里眼睛? ’霜云:‘犹带识在。’僧仍不悟,又举问曹山:‘如何是枯木里龙吟? ’山云:‘血脉不断。’僧云:‘如何是髑髅里眼睛? ’山云:‘干不尽。’僧云:‘什么人得闻? ’山云:‘尽大地未有一人不闻。’僧云:‘未审龙吟是何章句? ’山云:‘不知是何章句,闻者皆丧。’复又颂云:‘枯木龙吟真见道,髑髅识尽眼初明;喜识尽时消息尽,当人哪辨浊中清? ’

 

这则公案所说的枯木龙吟与髑髅眼睛,系表真空妙有的大道无言而无所不言,无识而无所不识,与石霜、曹山二位禅师的开示交加起来,便般若味重重,风光无尽了。兹将其含义略分析如下:

 

1. 无说是正说,无闻系正闻;无知是真知,无见乃正见。

 

2. 一说龙吟、髑眼,便有无言之言与无识之识在,犹如眼里著沙,非为净目。

 

3. 尽管大道虚旷,无声无息,无言无识,但非如木石无知,而系妙用无边。

 

4. 初悟道人不无喜悦,故初地菩萨名欢喜地。此时习染未尽,妄识犹存。

 

5. 悟道后如堕在圣境上,著在窠臼里,也是不剿绝。

 

6. 妙高峰顶固官不容针,不许商量,但第二峰头,为接引初机,不妨私通车马,略露风光。

 

有这许多意义在,故石霜与曹山说‘犹带喜在’、‘血脉不断’与‘干不尽’也。

 

雪窦有大才,把这问道的语句,一串穿来,用颂本公案,确是神偷妙手。髑髅( 骷髅头) 分别妄识已尽,有什么喜与悲? 枯木龙吟——无情说法——是炽然说,无间说,销不干的。这就与本公案虽不在明白里,而不是无说、无知的旨意巧妙地结合起来了。

 

关于无情说法,昔洞山祖师参沩山和尚问曰:‘顷闻南阳忠国师有无情说法话,某未究其微。’沩曰:‘ 黎还记得么? ’师曰:‘记得。’沩曰:‘试举一遍看。’师举毕。沩曰:‘我这里也有,只是罕遇其人。’师曰:‘我未明,乞师指示。’沩竖起拂子曰:‘会么? ’( 竖拂的是谁? 不正是无声之说——无情之说法吗? ) 师曰:‘不会。’( 可惜许,磋过了也。) 师后参云岩问:‘无情说法,什么人得闻? ’岩曰:‘无情得闻。’( 妙哉! 妄尽情消是什么人? ) 师曰:‘和尚得闻否? ’岩曰:‘我若闻,汝即不闻我说法。’此语较幽隐,似须稍注释一下:

 

1. 我若闻,非但有能闻与所闻在,更有法在;能所相对,法见未除,即非道人,何能据师位说法?

 

2. 我若闻即同无情,无情以不说为正说,非有言说也。

 

3. 我若闻即齐诸圣,而圣者之报化非真,亦非说法者,我今为子说,凡故不居,圣亦不可得。

 

洞山师曰:‘我为甚不闻? ’岩亦竖起拂子问曰:‘还闻否? ’师曰:‘不闻。’( 犹自不惺惺) 岩曰:‘我说法,汝尚不闻,何况无情说法乎? ’师曰:‘无情说法,该何典教? ’岩曰:‘岂不见弥陀经云:“水鸟树林悉是念佛念法。”’师于此有省。( 已迟八刻) 乃述偈曰:‘也大奇,也大奇,无情说法不思议;若将耳听终难会,眼处闻声方得知。’

 

这无情无说之正说,非耳听可得,故曹山云:‘不知是何章句,而闻者皆丧( 丧生失命) 也。’在座诸仁还识得在目前的纷扰尘境中存在著绝言说、断听闻的玄虚大道——浊中清吗?

 

无情说法也无甚难会。参究玄机到精微处,非言语所能表,只有心领神会,世间的事到微妙处,不也是‘心有灵犀一点通’与‘此时无言胜有言’吗? 这就是‘眼处闻声方得知’的注脚啊!

 

百丈禅师尝曰:‘一切语言,山河大地,一一转归自己始得。’雪窦将公案颂完,最后也转归自己,为人道:

 

难难! 拣择明白君自看!

 

庞婆云:‘易、易、易,百草头上西来意! ’本颂开头不也说:至道无难,言端语端。历代祖师直指见性的语句更不胜枚举,悟道不是很容易吗? 为什么又说难呢? 盖悟道不是徒托空言,须要与事相应。其间不无难处,兹略举十端如下:

 

1. 疑情难起,妄念难息。参禅不起疑情,即无开悟之日,应抱定一则透不过的话头,吐又吐不出,吞又吞不落,极力追究,直至行不知行,坐不知坐,方能相应。持咒念佛,须心念耳闻,极力追顶,才能化妄念于无形。

 

2. 大道即在目前,学人就是不识。古德云:只为亲切甚,转令荐得迟! 非虚语也。

 

3. 聪慧者,流于文字、口头,不务实修;老实者又多死于句下,此宗风所以不振也。

 

4. 真伪难辨。玄沙云:学道之人不识真,只为从来认识神;无量劫来生死本,痴人唤作本来人。在识神里用事而谓悟道,今人尤甚。

 

5. 死水不藏龙。学者往往因乐于安住定境,落入无记,坐在鬼窟里而不知。

 

6. 住著定境自以为得。学者于定中偶得一圣境,自以为得,守住不放而死于境下。如守住‘乐’者,即不能出欲界;守‘明’者,不出色界;守‘空’者,不出空界等。

 

7. 功夫与悟道混为一谈。众多学者不识功夫与悟道的区别,误将发了某种神通或气脉通畅了,以为悟道;反之,即非悟道。不知神通再大,功夫再好,不识真心,终有落处,生死不了,绝非悟道。

 

8. 骄躁难戒。学者于悟道前,多急于求成,失之在躁;悟道后,又因欣喜而失之在骄。躁则易折,骄则易狂,俱为学者之大忌,故亟宜戒除。但学人往往不自觉或护短而不之顾,故多流于始勤终惰或狂妄不羁,此岂非今日修道者多而证道者少症结之一欤?

 

9. 保任精进,消除旧习难。要将多生历劫著相的旧习一下消光,确非易事。俗语云:‘江山好改,习气难移。’如不时时觉照,护惜本真,勤于改造,实难有净尽之日。但学者往往得少为足,以为一悟便是,不事改造,非但无以进证后得智,且有堕入‘悟后迷’之危险,可不慎哉? !

 

10. 圆证无住难。众多学人往往以为悟得此能言会道、謦 掉臂的是自己天真佛,便已到家,如再用功,就是执法了。殊不知此只是始觉,不是本觉,尚须以之依于本觉,精勤修习,始成大觉。更有学人著于性体,住在证境上,不自觉的堕于圣域而不离窠臼,此皆不能圆证菩提之大咎也。

 

以上这些都是在修行过程中差之毫厘,失之千里的大难处,还有其他较为次要枝节的,就不一一再举了。以有这许多难处,所以雪窦说,拣择明白君自看。叮嘱大家自行反省,看自己立在什么处:是在分别拣择某法、某人、某事,还是坐在明白里逞识神;是著在某种阴境上自以为得意,还是弄精魂搞神通玄奇;是骄傲自满,落于疯狂,还是堕在空、乐、明里作活计? ……好彩须自看,不得颟顸笼统。请大家自己检点,有偏差迅速改正,以免入宝山空手回而虚度一生,则幸甚矣!

 

第三则  日面佛月面佛

 

教是佛口,禅是佛心。禅宗是佛法的正宗,是源自本师释迦牟尼佛的一脉真传。当年灵山会上,释迦文佛拈花,迦叶尊者微笑,佛说:‘吾有正法眼藏,涅  妙心,实相无相,微妙法门,不立文字,教外别传,付嘱摩诃迦叶。’故迦叶尊者为第一代祖。以后辗转相传,至菩提达摩尊者为第二十八代祖。此为‘西天四七’(盖四七二十八也)。时值我国文明大著,善根成就,解脱缘熟,故感达摩祖师渡海西来,为东土初祖。先见梁武帝(见前文‘圣谛第一义’),帝不契,遂渡江至魏,面壁九年,遇神光大师,传为第二代祖。以后辗转相传,至惠能大师为第六代祖。此为‘东土二三’(二三得六)。六祖以后,便分灯而传,主要有两大支:一支是青原行思,一支是南岳怀让。本公案中的‘马大师’就是南岳怀让禅师的嗣法弟子。

 

江西马祖道一禅师俗姓马,世称‘马大师’,他早年修行非常用功,只管打坐。怀让禅师知他是法器,问他坐禅图什么?他说:图作佛。怀让禅师就拿一块砖头在他坐禅的地方磨,嚓啦!嚓啦!那噪音使马祖不耐烦,干扰得他打不成座。马祖起坐问:你磨砖作什么?怀让禅师答:我要把它磨成镜子。马祖说:砖头能磨成镜子么?怀让禅师就等他这句话,立即借机反问:磨砖既不能成镜,坐禅怎么能成佛呢?这一问非同小可,直下震醒了马祖的迷梦!修行成道单靠打坐是不行的,打坐用功消除妄想,还要在各种境界中锻炼磨净习气。单靠打坐是除不尽习气的,一定要在种种顺的逆的境界中磨炼,习气才可以除尽。而且单靠打坐,把心坐死,入于灭尽定,非但不能成佛,落入土、木、金、石倒有份在!马祖根性大利,言下知非,就向怀让禅师请教:那怎样做才对呢?怀让禅师是大手笔的宗师,启发学人有非常的手段,就反问马祖:如牛驾车,车若不行,打车对,还是打牛对?

 

怀让禅师意在何处?为什么这么问呢?车,比喻身体;牛,比喻佛性。你要修行成佛就必须证到佛性。把身体拘在那里不动,就是打车。心性才是牛,心动身体才会动,要修心才对。(有人插话:哦!要打牛才对。)哈哈,你答打牛也不对!有牛可打,就落到一边了。前则公案讲的‘骷髅识尽喜何立?枯木龙吟销未干’,你还没有明白呀。(有人问:那怎么答才行?老人说:怎么问的?那人问:打车还是打牛?老人厉声喝道:打你!)有一个‘牧牛图颂‘,图文并茂,讲的就是修行保任的过程。找到牛之后(比喻见性之后),这牛的性子还很野(比喻习气尚重),还要拉紧缰绳,高举鞭子看好它(比喻除习气保任的过程),到最后人也没有,牛也没有,才算真正了手。

 

马祖经怀让禅师的启发开示,言下大悟,心意超然。从此跟随怀让禅师,随侍左右达九年之久,深得心印。后出世说法度众,法席大盛,座下出八十余位善知识,遍布各地。早在怀让禅师跟随六祖之时,六祖就告诉怀让:‘西方般若多罗(达摩祖师的师父,西天第二十七代祖)谶汝足下出一马驹,踏杀天下人。’踏杀天下人,就是说培育出很多很多大善知识,教化天下。本公案中的‘马大师’就是这位马祖禅师。

 

马大师不安。

 

不安,就是生病了。诸位可能感到奇怪,像马祖这样了不起的大祖师,已经开悟成道了,怎么还会生病呢?其实,病都是夙障,是过去世久已造下的业,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免不了要造点业。所以,纵是开悟的大祖师,也免不了要生点病。但是,开悟了,犹如大梦醒来,过去现在所作所为皆如梦幻,了不可得,即使身患重病,因心空不作病见故,亦不为病所苦。假设我们身体有了病,不要时时刻刻想著病,不为病所苦,业障即当下瓦解冰消。假如你时刻记著病,那就痛苦了,难过死了!开悟成道的人不把病摆在心上,你看著他病了,他自己可跟没病一样。宋朝的慈明禅师晚年中了风,嘴都歪了。他的侍者急得跺脚:这可怎么办?你平生呵佛骂祖,现在报应了不是?禅师说:不要发愁,我给你弄正它就是了。说著用手一推,嘴就正了,跟没病一样。业障到祖师身上,如热汤销冰。业障好比债务,在祖师那里,要还就还,要不还就不还,还也不作还想,不还也不作不还想。马祖是大祖师,别人看他生病了,他自己并不作病想,没什么痛苦,没什么不安。

 

院主问:‘和尚近日尊候如何?’

 

院主,就是寺院里的当家师。和尚,是梵文的音译,中文意思是亲教师,就是最亲最尊的老师。当家师来慰问马祖:您近来身体怎么样啊?

 

大师云:‘日面佛,月面佛。’

 

日面指白天,月面指晚上。白天晚上都是佛,就是说白天晚上都一样。没病是这样,有病是这样,有病没病都一样。

 

佛者,觉也。须觉破一切事物,皆如梦幻泡影,了不可得。觉有照意,要时时用心观照,不可疏忽。我们平时说话、走路、工作,都是佛性的作用。须用功绵密,观照保护它。不能逐境生心,有所住著。须健康不作健康想,生病不作生病想,穿衣不作穿衣想,吃饭不作吃饭想,如此绵密用功,心里放教空空净净、坦坦荡荡地,还怕不能成道吗?修净土的人一天要念数万佛号,心系阿弥陀佛,无暇生起妄想;参禅的人贵在疑情,疑情一起,妄想自然不生;我们修心中心法的座上咒语不停,座下绵密观照,左右照顾著这个心,不令外驰,故皆有所证入。禅、密、净都是佛说的法,归元无二路,方便有多门,证到都是一样的。不能说这个法好,那个法不好。门户之见,分河饮水,害人害己呀!应该‘日面佛,月面佛’才对。

 

这个公案就这么简单。下面是圜悟勤禅师对这个公案的评论:

 

祖师若不以本分事相见,如何得此道光辉?

 

祖师,就是马大师。本分事,就是时时不离自性。以本色、自在、随顺、自然的真心相见,也就是时时刻刻以‘明心见性’提示学人。假如时时刻刻以‘相’提示学人,时时刻刻著神通,引人入邪道,那怎么能得‘此道光辉’呢?怎么能‘日面佛,月面佛’而不被病魔压倒呢?我们修道,也应当如此,时时刻刻以本分事相见,不要著境、著相、著神通。要从两头考察自己,看功夫是否有所增进:一头是烦恼时,一头是喜欢时。烦恼来了,心里很痛苦,念佛的人能不忘佛号吗?参禅的人能提起话头吗?我们修心密的人还能如法打坐、绵密观照吗?高兴事来了,升官发财、被人称赞、受人尊重,喜欢得不得了,一下子想不起佛号了,提不起话头了,忘掉打坐、观照了,为境所转,何能成道?修行应该八风不动才对。八风当中,四个是顺境,四个是逆境,逆境粗,顺境细,粗的还容易觉察,细的就不易应付了。诸位应从这两头考察自己,‘日面佛,月面佛’,高兴是佛,烦恼也是佛。有没有功夫就从这里看。

 

此个公案,若知落处便独步丹霄。若不知落处,往往枯木岩前差路去在。

 

‘知落处’就是知道马祖说‘日面佛,月面佛’的含义。丹霄就是明朗、绚丽的天空,比喻心地光明。独步丹霄,就像在彩虹一样绚丽的天上独步空行。没有妄想执著,心量犹如虚空,顺也不可得,逆也不可得,健康也不可得,生病也不可得,舒服也不可得,痛苦也不可得,如此潇洒自如,即所谓‘断除烦恼,得大自在’也,欲不‘独步丹霄’可得乎!若不知落处,假如不能领会‘日面佛,月面佛’的含义,往往就坐成‘枯木禅’了,那是一条叉路,修死定,若不知回头,最后会变成土木金石的。

 

若是本分人到这里,须是有‘驱耕夫之牛,夺饥人之食’的手脚,方见马大师为人处。

 

耕夫就是种地的农民。过去农民用牛耕地,若把他的牛驱赶走,他就没法耕地了。饥人,肚子饿,他正要吃饭,若把他的食物夺走,他就吃不成了。手脚就是手段,这是什么样的手段呢?这就是禅宗的‘恶辣钳锤’,所谓‘杀人刀、活人剑’里的杀人刀。用这种手段,叫你死透了再活。就是把你所有的妄念、所有的凡情统统去掉,去得一丝不剩,要死透,不死透复苏不了。若未死透便轻许复苏,即轻率地印证学人证道,结果必是‘半青半黄’,这叫‘药水汞’,不是真金,遇火即飞,遇境即倒,何能敌得生死!我们修心中心法,到根尘脱落的时候,身、心爆裂,如天塌地崩!不要怕,这是修法的力量。一怕就退回来,死不透,身、心、世界化不空,就不能见性了。谚云:‘不经一番寒彻骨,哪得梅花扑鼻香?’我们经过这一番刻苦用功,大死大活后,到圆寂的时候,就安然自在了。如果现在不肯做功夫,到死时就会痛苦难过。而且作不得主,便又六道轮回去了。奉劝各位,好好用功,手痛腿痛忍耐一下,功不唐捐,将来就会大自在、大安乐、大逍遥。

 

如今多有人道:‘马大师接院主’,且喜没交涉。

 

接,是接引的意思。如今有许多人这样说:马大师讲‘日面佛月面佛’是接引院主成道的,这都是胡揣摩,无端生出许多道理来,全都是妄想。禅之所以为禅,是本色自在,随顺自然,一丝不挂,一尘不染的。有个法在,有个接引,或有个佛成,都不相干。这样的‘聪明’人还是少知道点道理好,道理越多越误事。昨天,瑞安的几位居士找我谈禅,我问他们参什么话头,他们一个也没参话头,都在研究禅宗义理。研究文字义理有什么用?都是打妄想。还是提起个话头来参究,隔断妄想,倒容易成就。修净土也一样,要不打妄想,专心念佛。有个‘聪明’人破念佛,他说:比如儿子一直喊‘妈妈、妈妈’,母亲心里不烦吗?你整天念‘阿弥陀佛、阿弥陀佛’,阿弥陀佛不也烦死了吗?说这话的人好像很聪明,很懂道理,其实这不是真聪明,全是妄想。一、他不知道,佛与凡夫不同,佛是无心相应,哪有烦恼?二、他不知道念佛的落处,念佛不是喊阿弥陀佛,而是仗佛号洗心革面,密密转移妄念,令心空净,心即是土,土即是心,随其心净,即佛土净。日久功深,必得生极乐净土,亲见阿弥陀佛。‘聪明’人讲些似是而非的道理有什么用?还不如老公公、老婆婆一心念佛的好。

 

所以圜悟勤禅师说‘且喜没交涉’。没交涉,就是扯不上关系、毫不相干。

 

如今众中多错会,瞠眼云:‘在这里!左眼是日面,右眼是月面’,有什么交涉?驴年未梦见在!只管蹉过古人事。

 

众,指学禅的大众。错会,就是错误理解。他们瞪瞪眼睛说:禅就在这里啊,‘日面佛’是左眼,‘月面佛’是右眼。这全是错误理解,胡说八道!看来不但是现在,从古就有这样的人,不去真参实究,参禅不起疑情,不用功,尽打妄想、说道理。所以圜悟勤禅师说:‘有什么交涉?驴年未梦见在!只管蹉过古人事。’蹉过古人事,是指落入意识分别,错过了借古人因缘而自己悟道的机会。说到这里,不免有人要问:‘禅不是在日常动用中吗?一切作用,皆是佛性的妙用呀!怎么说不是呢?’是的,一切日用,都是佛性的作用。但是不能认作他、住著他,一有所住便成窠臼,就不是了。

 

只如马大师如此道,意在什么处?

 

这样理解也不对,那样理解也不对,那么马大师说‘日面佛,月面佛’,到底意在何处呢?到底意在什么处,诸仁还会么?问著圜悟也张口不得!

 

有的云:‘点平胃散一盏来’,有什么把鼻?到这里,作么生得平稳去?

 

平胃散,是过去一种平常的药,治胃病的。有的人只图口头油滑,不老实参禅,搜集一些禅语,学著打机锋,见马祖说‘日面佛,月面佛’,就来上一句:拿一碗平胃散来给大师喝。这种不契实意、乱打机锋的毛病最坏。所以圜悟勤禅师说:有什么把鼻?比方一把瓷壶,旁边安个把手,古时叫‘把鼻’。没有把手就没捞没摸,比喻没有摸索著真意,没有著落。这种人只是口头油滑,其实心里乱得很,一点也不安稳。所以圜悟勤禅师说:‘作么生得平稳去?’

 

所以道:向上一路,千圣不传;学者劳形,如猿捉影。

 

识得本来,只到法身边。亟须绵密保任、时时观照、念起不随、无所得、无所求、二六时中历历孤明,方入法身正住。更须向上,孤明也不可得,亲证报、化,才能圆成佛果。‘向上一路’,就是指法身向上之事,此事千圣不传。为什么不传?因为没办法传。这不是一件东西,我把它交给你就算传给你了。法身向上之事,只能自证自悟、通身放下、桶底打穿,别人用不上劲。修净土也是这样,并不是佛把你拉到净土去。你的心好比一潭水,水面平静(比喻没有妄想执著),天上的月亮(比喻佛)就会清晰地映在水里。你心里有佛,定会与佛感应道交,这就叫蒙佛接引。

 

‘学者劳形’,学者指修行人,形指身体,劳形就是使身体很疲劳。就像马祖年轻的时候,只管打坐,那就是学者劳形。‘如猿捉影’——就像猴子捞月亮一样。大家一定知道猴子捞月亮的故事。‘高高山顶上,孤月照寒潭’,水中的月亮,亮晶晶的,很好看。一群猴子挂在树上一只连接著一只吊下去,要把水中的月亮捞出来,那能捞得到吗?‘水中且无月,月是在青天’,其实根本用不著捞,月亮本来就好好地在天上挂著,猴子本来就美美地沐浴在月光中。这很像骑著马找马。砖头不能磨成镜子,水中的月亮也捞不出来,所以怀让禅师提示马祖:磨砖既不成镜,坐禅怎么能成佛呢?

 

有些人要升官、要发财,不惜杀人害命办坏事。金钱、地位、名誉、面子,都是水中的月影啊,都了不可得,一口气不来,半点也带不去。为此而不择手段,岂不是‘如猿捉影’么?到头来‘万般将不去,唯有业随身’,还要随业受惨厉的恶报。

 

只这‘日面佛,月面佛’极是难见。雪窦到此,亦是难颂。却为他见得透,用尽平生功夫指注他。诸人要见雪窦么?看取下文:

 

雪窦重显禅师是云门宗第四代祖师。雪峰禅师的弟子云门文偃创立云门宗,偃传香林澄远,远传智门光祚,祚传雪窦重显。雪窦禅师拈出一百则公案,为启发学人透脱,在每则公案后面都写了一个颂,这就是《颂古百则》。后来,临济宗的圜悟勤禅师为了进一步启发学人,逐条讲解《颂古百则》,由学人记录,结集成书,就是我们现在讲的《碧岩录》。圜悟禅师说:这则‘日面佛,月面佛’公案很是难透(极是难见),雪窦禅师到这里,也难以写颂。但他见得透、悟得彻,用尽平生功夫,直下指出,为公案作了注解。各位要见识雪窦禅师的境界么?请看下文。

 

下面就是雪窦禅师为这则公案写的颂:

 

日面佛,月面佛,五帝三皇是何物?

 

五帝三皇已成为历史陈迹,过眼云烟,了不可得。而佛性却是不生不灭、不垢不净、不增不减,亘万古而长存,历沧桑而不变。昔嵩岳元圭禅师打坐时,见一帝王,形貌非常奇伟,率随从威风凛凛而来。禅师问他来干什么,他说:你难道连我也不认识吗?禅师说:我观佛与众生都是平等的,对您能另眼看待吗?那帝王说:我是岳神,掌握著人类生死的大权,能让人活,也能令人死,你怎么能用平常的眼光看我呢?禅师说:我本来就不曾生,你能令一个无生的人死吗?在我看来,身体和虚空不二,我和你不二,你能让虚空和你损坏吗?就算你能损坏虚空和你,我却是不生不灭的,你尚且没有证到这个‘我’,又怎么能让我生让我死呢?禅师讲的这个‘我’,便是法身,便是明心见性的性,这本来就是不生不灭的。那岳神却是根性大利,竟能言下知归,他原不知道有法身不生不灭之事,经禅师开示,却顿然明白了。他向禅师顶礼,恭敬地说:我比别的神正直,也比别的神有智慧,谁知您的智慧更为广大。请您传授给我正戒,使我也能得度。

 

所以雪窦禅师为‘日面佛,月面佛’写颂,便直下指注:‘五帝三皇是何物’。宋朝的神宗皇帝认为这一句不好,说这个颂‘讽国’,为此不允许把《颂古百则》收进。可见皇帝的私心颇大。唐朝的宣宗是一代英明君主,信仰佛教,拥护三宝,修复旧寺,广兴佛法。他未做皇帝之前,遭武宗猜忌,便诈死潜逃,到香严禅师门下剃发作沙弥。香严禅师为庐山瀑布题诗:‘穿云透石不辞劳,地远方知出处高’,沙弥随口续上两句:‘溪涧岂能留得住,终归大海作波涛’,他是一心要作皇帝的哟。后来沙弥到盐官齐安禅师那里参禅,当时黄檗希运禅师在那里作首座。沙弥见黄檗禅师拜佛,便说:‘不著佛求、不著法求、不著僧求,长老礼拜,当何所求?’禅师说:‘不著佛求、不著法求、不著僧求,常礼如是事。’禅师洒脱,不作拜佛想,却是常拜。沙弥说:‘用礼何为?’此语已落断灭空,这也是著相,著了非法相。禅师打了他一掌,他说:‘太粗生!’他没在这一掌下开悟,反说禅师太粗暴了。禅师说:‘这里是什么所在?说粗说细!’随后又打两掌。后来沙弥作了皇帝,还没忘这个茬。黄檗禅师圆寂后,宣宗竟谥他‘粗行禅师’。宰相裴休是黄檗禅师的入室弟子,知道这三掌的故事,便向皇帝上奏:‘三掌为陛下断三际也。’宣宗毕竟是信佛的皇帝,就改谥‘断际禅师’。

 

唐宣宗是有名的信佛皇帝,尚这样自私,况宋神宗乎?宋神宗只认为‘此颂讽国’,却不知道‘五帝三皇是何物’这句话早就有了,雪窦禅师是借来引用。过去禅月禅师写过一首诗——《题公子行》:‘锦衣鲜华手擎鹘,闲行气貌多轻忽,稼穑艰难总不知,五帝三皇是何物?’鹘是一种比鹰还凶的猛禽,用鹘毛做的扇子异常名贵。看这公子哥,穿著鲜丽的衣服,手里摇著鹘毛扇子,没事闲逛,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。不但不务正业,而且不学无术。不但不知道农民种地的辛劳,而且一点也不懂历史,不知道‘五帝三皇’是怎么回事——五帝三皇是何物?

 

雪窦禅师引用了这句诗,将这句诗赋以新意,直下为‘日面佛,月面佛’作了注解。一句‘五帝三皇是何物’就把此公案注解完了。那么雪窦禅师意在何处?诸位要见雪窦意么?须要向后退身、截断我执、泯除意识分别才行。昔远录公问兴阳剖侍者:‘娑竭出海乾坤震,觌面相呈事若何?’娑竭,是海龙王的名字。觌面相呈,比喻自性朗然现前,又比喻两个见性的面对面问答。自性朗然现前之时,就像龙王出海一样,乾坤为之震动。现在我们俩觌面相呈,要说句亲证自性的话,又怎么说呢?剖云:‘金翅鸟王当宇宙,个中谁是出头人!’金翅鸟以龙为食,金翅鸟王是鸟中之王,它拿龙王当点心吃。当宇宙,就是正在宇宙中翻飞。你用‘龙王出海’作喻,我就用‘金翅鸟王当宇宙’相比。此时谁敢出头!此时还有‘觌面相呈’吗?还有个东西可以拿出来印证吗?前则公案讲过‘髑髅识尽喜何立?枯木龙吟销未干’,还在欢喜,那就是意识分别尚未除尽。枯木里还有龙吟之声,还没有销干净啊。至此远录公仍不惺惺,又说:‘勿遇出头,又作么生?’他还在抱著见性的境界不放,落在光影里还不自知。剖云:‘似鹘捉鸠君不信,髑髅前验始知真。’鸠是斑鸠,是一种体形不大的鸟。真的见性必定能扫荡一切意识分别,就像凶猛的鹘抓斑鸠一样容易。我已经给你作了‘金翅鸟吃龙’、‘宇宙装海’的比喻,你还不信那?还要强出头啊?你若还抱著「见性’的概念(这正是意识分别)不放,到生死关头现前的时候,就考验出您的真假了!远云:‘恁么则屈节当胸、退身三步。’远录公到这里却退缩了,可见他当面错过,并未一把擒来。到这里须是‘天上天下,唯我独尊’始得,酬他‘天上天下,唯我独尊’也须是‘打死了喂狗’方可,这才叫‘一把擒来’,才算得上‘真报佛恩’。若证不到这里,就不可能领会得‘日面佛,月面佛’的真意。剖云:‘须弥座下乌龟子,莫待重遭点额回!’须弥山很大,山腰是四王天,山顶是忉利天。拿须弥山当座位,比喻法身广大无边。须弥山下有个乌龟,时时伸出头来,一点它的头,立即就缩回去了。诸位,兴阳(地名)剖侍者的这句话,是比喻什么,我想大家该明白了。所以‘五帝三皇是何物?’这一句话就把‘日面佛,月面佛’颂尽了。下面是雪窦禅师讲自己刻苦修行的心路历程:

 

二十年来曾苦辛,为君几下苍龙窟。

 

这里所说的‘君’,就是指明心见性的‘性’,法、报、化三身的‘法身’,彻悟本来的‘本来’。刚才讲过嵩岳元圭禅师的襟怀,以启大家对‘了生脱死’的正解。若非彻悟本来,襟怀何能如是博大?何能如是潇洒自在?为了彻悟本来,雪窦重显禅师历尽艰辛,苦修了二十年。几度丧身失命,都是为了它呀!都是为了这个‘君’。骊龙颔下有珠,异常珍贵。雪窦禅师用骊龙之珠比喻这个‘君’。下苍龙窟里摘取骊龙之珠,比去老虎嘴上拔毛更为艰辛,需要何等的坚强意志、需要何等的毅力才行啊!我们呢,才做了一年功夫,就叫苦连天:哎呀!怎么还没有消息呀?是这个法不灵吧,换个法修修。要是这样,到弥勒佛下生,也无了期。当年二祖见初祖,白雪齐腰。达摩祖师在洞里坐著不动,二祖也不敢讲话,就站在洞外等,雪下得很大,都埋到了腰部。这是何等的毅力?‘宝剑锋自磨砺出,梅花香从苦寒来’,能历此等艰辛,能有此等毅力,你的好消息就来了,结果就圆成了。

 

修任何法门,都要能耐艰辛、发长远心才行。修净土就要长远地不离佛号,参禅就要长远地不离话头。禅宗的公案很多,取一则透不过的公案长远地挂在心头,如鸡抱卵,不得暂离。当年三峰禅师已识得本来,看到‘德山托钵’公案仍透不过去。‘德山托钵’公案是这样的:德山禅师座下有两个出众的弟子,师兄是岩头全豁,师弟是雪峰义存。当时雪峰禅师在众中作饭头,给大众做饭。有一天饭熟得晚了点,德山托著饭钵来吃饭,雪峰看见师父来了,便说:‘钟未鸣、鼓未响,托钵向什么处去?’德山没说话就低头回方丈去了。一会儿岩头来了,雪峰把刚才的事告诉岩头,岩头说:‘大、小德山未会末后句在!’大德山是指德山禅师,小德山是指雪峰禅师。他这话是说师父和师弟都没有透彻‘末后句’。德山知道了,把岩头喊来,问:‘汝不肯老僧那?’你不承认我吗?岩头‘密启其意’——秘密地、悄悄地告诉德山。德山禅师第二天上堂说法,就与往常不同了。岩头听了,拍手大笑:‘且喜堂头老汉会末后句。他后天下不奈伊何。虽然,也只得三年活。’此后,德山果然只活了三年就圆寂了。

 

三峰禅师透不过这个公案:难道是师父不行吗?一定要徒弟告诉他吗?‘密启其意’启的是什么意?他说三年,德山就活三年,难道他给德山授记吗?这么许多问题都透不过去。透不过就参哪!参得‘头面俱肿’——头、脸都肿起来了。就这样久久坚持,疑情不断,艰苦受尽,触机遇缘,好消息就要来了。有一天,三峰禅师到后院去,听到劈竹子的声音,‘啪!!’一下子就打开了。我们修行,不能一下子修黄教,一下子修红教,一下子又改念佛、或是参禅。见异思迁,就一事无成了。修任何法门都应该持之以恒。要像雪窦禅师那样,二十年如一日,不怕艰难困苦,‘二十年来曾苦辛,为君几下苍龙窟’。

 

屈!堪述。

 

屈,就是冤屈。冤枉啊!为什么冤枉?啊!原来我们本来是佛啊。我们原先不知道,为此事历尽艰辛,修啊!修啊!噢!原来如此!此事与苦修竟然毫不相干,原来竟是白费劲!诸位,我一开始就告诉大家,佛性时时都在你面前放光,是你自己不肯承当啊。不肯承当,就是有妄想,有执著。释迦牟尼佛夜睹明星成道时就说:‘奇哉!一切众生俱有如来智慧德相,但以妄想执著,不能证得。’我们只要放下妄想执著,当下就是佛,何用‘二十年来曾苦辛,为君几下苍龙窟’?这不冤枉吗?所以叫屈!

 

堪述,就是也值得说说。这辛苦没有白受,值得一提。为什么呢?明白了宇宙、生命的本源,超脱了一切束缚,不再为生死所拘,自在逍遥,无往不利了。我们修道见性,有三种不同情况:

 

一、参禅念佛几十年。

二、修心中心法三年。

三、直指你当下见性。

 

三种荐得的本性都一样,但力用却不同。第一种力量最大,第三种力量最小。第三种得来容易,未曾费力,不知道珍重保护,常常轻忽,守不住而流浪。更或以为平常,未发神通,而怀疑。他不知道这平常心————‘一念不生、了了分明的灵知’就是佛,总在神通上追究。殊不知,神通是枝末,悟道是根本。根本既得,只绵密扫荡习气,神通不求而自得。所以当面错过。这种人,就像前面说的纨夸子弟,浪荡公子,祖上留下的基业,得来容易,不知护守,轻易地给糟蹋了。又像《法华经》里所说的呆公子,不知自身的尊贵,而流落街头乞讨,岂不冤屈!第一种,参禅念佛,得来不易,历尽艰辛,几经生死,经过几十年的持续磨炼,才得见性,所以力量大,遇事不惑,透得过一切顺逆境,不为生死所染。

 

明眼衲僧莫轻忽。

 

明眼衲僧,是指彻悟本来的人。彻悟本来,就能洞察一切,不为所拘,这叫‘顶门具眼’。彻悟本来,就会善观机缘,以非常的手段启发学人,这叫‘肘后有符’。就算你是顶门具眼、肘后有符的明眼衲僧,到了‘日面佛,月面佛,五帝三皇是何物’这里,也不可轻轻放过(轻忽就是轻轻放过),大须仔细!‘明眼衲僧莫轻忽’是雪窦颂的最后一句,他为什么这样说呢?若不仔细,岂不成了‘远录公第二’,所谓‘颟顸佛性、笼统真如’,怎能敌得生死?!当远录公说完见性的境界,‘觌面相呈’时,剖侍者讲的‘金翅鸟王当宇宙,个中谁是出头人’,旨在启发远录公不能著在‘乾坤震,觌面相呈’的光影里。远录公说‘忽遇出头,又作么生?’竟是抱著光影不放。‘似鹘捉鸠君不信,髑髅前验始知真。’指出生死事大,又加一重钳锤。‘恁么则屈节当胸、退身三步。’远录公不得不放下光影(应在前句放下,至此已迟八刻),却又落在概念里。这真是:落进落退,难脱滞碍,放下光影,捡起布袋,有心可心,仍是捏怪,生死门头,岂能自在!正当‘日面佛,月面佛’、‘五帝三皇是何物’之时,确是‘轻忽’不得的。所以说:‘须是仔细始得’。珍重!

 

第四则 德山挟复问答

 

我们已经讲过三则公案了。可以看出,悟道的大祖师胸怀坦荡,赤裸裸,净洒洒,更无一丝一毫的挂碍。好比云散长空,青天彻露,光明无量,照十方国。正当此时,古往今来、上下十方,任君纵横,时时处处平等无碍,岂有好与坏、是与非、有与无、对与错之隔?倘稍涉趣向,略有取舍,便成滞碍。所以说‘青天白日,不可更指东划西’,此谓之‘把定’。

 

禅者会面,语默相对,觌面相呈,作家相见,当此时节,逢此因缘,岂能乱打机锋,胡说八道!必是函(盒子)盖(盒盖子)相投,应机酬唱。或擎拳竖拂,或戏笑呵骂,或语或默,或动或静,自有其落处。如箭锋相拄,恰到好处。所以说‘时节因缘,亦须应病与药’,此谓之‘放行’。

 

所谓‘官不容针’者,乃‘把定’也,岂容你指东划西,自讨没趣;所谓‘私通车马’,大须‘放行’,不然失却一只眼也。那么,放行怎么放?把定怎么把?何处应放行?何时须把定?放行好,还是把定好?请看《碧岩录》第四则‘德山挟复问答’:

 

德山到沩山,挟复子于法堂上,从东过西,从西过东,顾视云:‘无!无!’便出。(雪窦著语云:勘破了也。)

 

‘德山棒,临济喝’誉满禅林,德山、临济两大禅德,是禅宗里棒喝交驰的两位大祖师。德山宣鉴禅师,俗姓周,二十岁出家,精究律藏,于性相诸经,贯通旨趣。他原在四川讲《金刚经》,时称‘周金刚’,著书注解《金刚经》,书名《青龙疏钞》。他听说南方禅宗倡导‘见性成佛’,顿悟本来,当下是佛。他以为是‘魔说’。依教下的理论,须要千劫学佛的威仪,万劫学佛的细行,然后成佛。他南方魔子,竟敢说即心是佛!于是他便发奋,担著《青龙疏钞》,直往南方,去破这些魔子。走到澧洲这个地方,见一位老婆婆在路边卖油粢。油粢是当时的一种食品,类似于现在糯米做的汤团。他走得肚子饿了,便放下担子,要买油粢作点心吃。老婆婆问他挑的是什么,他说是《青龙疏钞》,解释《金刚经》的。老婆婆说:‘我有一个问题,你若答得出来,我就布施油粢给你作点心;若答不出来,就请你到别处去买。’德山说:‘可以,你问吧。’老婆婆说:‘《金刚经》云:过去心不可得,现在心不可得,未来心不可得。上座您要点哪个心呢?’德山善于讲《金刚经》,原以为自己通达经中奥义,没有什么问题能难得住他,谁知到这里却被一个老婆婆问倒了。他干瞪眼答不出话来,老婆婆就指示他去参问附近的龙潭崇信禅师。

 

德山到了龙潭禅师那里,一进门就说:‘早就向往龙潭,谁知到了龙潭,潭也不见,龙也不现。’龙潭和尚从屏风后走出来,说:‘你已经亲自到了龙潭了。’诸位,‘潭也不见,龙也不现’怎么会是‘亲到龙潭’呢?这就是接引他。《金刚经》云:‘若见诸相非相,即见如来。’假如见潭、见龙,那就著相了。不见潭、不见龙,正好离相而见本性。再者,我们的佛性本来就是离相的啊,‘离一切诸相,即名诸佛’。龙潭禅师是一语双关!但周金刚当时心粗,没有当下契入,只是依礼貌顶礼而退。到了晚上,德山入室参问,他善讲《金刚经》,讲了很多《金刚经》的义理,龙潭禅师只是唯唯噢噢应付。天已经很晚了,龙潭和尚说:‘夜已深,你下去休息吧。’德山就道个珍重,揭帘而出。他一看外面很黑,伸手不见五指,便又退回,说:‘外面黑。’龙潭禅师就卷了个纸卷当蜡烛,点著了递给德山。德山刚接到手里,龙潭禅师却‘扑’地一下把火吹灭了。德山豁然大悟,立即向龙潭禅师礼拜。‘吹烛’怎么就能悟道?这里面有什么道理?若诸位在这里透不过,回去好好参一参。龙潭和尚说:‘你见了个什么,便礼拜?’德山回答说:‘从今以后,我再不怀疑天下老和尚说的话!’

 

第二天,龙潭禅师上堂云:‘可中有个汉,牙如剑树,口似血盆,一棒打不回头(自老婆婆始,早已两棒三棒了也!)。他时异日,向孤峰顶上,立吾道去在。’德山把《青龙疏钞》堆在法堂前,举著火炬说:‘穷诸玄辩,若一毫置于太虚;竭世枢机,似一滴投于巨壑。’从这种词语里,可以看出德山禅师的文彩,那《青龙疏钞》一定写得‘天花乱坠,地涌金莲’。太虚、巨壑(大海)比喻佛性,玄辩就是玄妙的思辩,枢机比喻聪明智慧。穷尽了玄妙的思辩,也只像一根毫毛放在太空里;竭尽了世间的聪明才智,只好比一滴水投入大海。佛性就是如此广大无边。德山禅师竟把他沥尽心血写成的《青龙疏钞》付之一炬。‘吹烛悟道’之后,德山禅师听说沩山的道风很高,座下有一千五百人,便要‘作家相见’,来参沩山。

 

沩山灵佑禅师,是沩仰宗的创始人,乃百丈禅师的法子,马祖禅师的法孙。百丈禅师座下有一司马头陀,善观地理,他告诉百丈禅师,湖南境内有一山,名曰大沩,风水很好,是一千五百人善知识所居之处。当时,灵佑禅师在百丈那里作典座,百丈禅师就遣典座去住大沩山。沩山山势险峻,渺无人迹,灵佑禅师与猿猱为伍,采橡栗充饥,一住就是六七年,却无人上山。灵佑禅师想:我住这里,本是为了利益学人,今无人往来,何必在这儿作自了汉?便离开草庵,准备下山到别处去。走到山口,看见许多狼虫虎豹拦住去路,灵佑禅师说:‘你们不用拦我。我若与此山有缘,你们就各自散去;我若无缘,你们不用动,我向前走,任你们吃。’话刚说完,狼虫虎豹就四散而去,沩山禅师便又回庵。又过了不到一年,懒安上座领了十多位僧人,从百丈禅师那里来,辅助沩山禅师。此后山下居民逐渐知道了,就帮著修建寺院。学人也渐渐多了起来,不但地方官支援,就连宰相裴休也曾上山问法,很快就成了一千五百众的大道场。

 

德山到了沩山,挟复子于法堂上。复子是僧人行脚用的包裹,挟复子就是拿著包裹。他连包裹也不解开,背著包裹就上法堂了。从东过西,从西过东。他来回走动,要做什么?禅者风范,一举一动都在说法,不一定非要说话才是说法。顾视云:‘无!无!’顾视就是这边看看,那边看看。没有!没有!你们法堂上什么都没有,就连我走来走去都没有,他这是表示彻底悟道了。说完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出法堂而去。雪窦禅师在这里著语‘勘破了也’,勘破就是看透了你的行藏。诸位,是德山看透沩山,是沩山看透德山,还是雪窦看透了他们俩?你们说说看,你们能不能也看透雪窦?凡是下语,都有尾巴,雪窦在这里已是草丛里露身了也!真见道人,一法不立、一丝不挂、赤裸裸、净洒洒,方与自性相应。你若是有个‘看透’在,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。沩山禅师是大手笔宗师,坐著不动,也不管他,看他有什么伎俩!这就是‘官不容针’之处,在这里有一点点伎俩,就是‘半青半黄’,有一点东西也不彻。法战的第一个回合,德山吃了个败仗。

 

德山至门首,却云:‘也不得草草。’便具威仪,再入相见。沩山坐次,德山提起坐具云:‘和尚。’沩山拟取拂子,德山便喝,拂袖而出。(雪窦著语云:勘破了也。)德山背却法堂,著草鞋便行。

 

德山走到门口,却说:‘也不得草草。’不能这样马马虎虎,吃了败仗就走啊,他还要回去翻翻本。具威仪就是具有行为规范,要有礼貌啊。沩山是一山的祖师,客人来了,要向祖师磕头礼拜的。坐具,是僧人专用的、有一定规格的方布。打坐时铺著,礼拜时作拜垫。沩山在法堂上坐著,德山按规矩礼拜完了,提起坐具,说:‘和尚。’德山要用语言挑动沩山,使沩山有所举动,他要引人下水。沩山就要去拿拂子,拂子就是拂尘,要拿拂尘打他。你来翻本,用语言挑逗,要引人下水,就该吃打。德山便喝,德山好快啊!你想拿拂尘打我,我先喝你,不等你打,拂袖而出。喝也有喝的道理:你还有这个在呀!还要拿拂子啊!这就是主人和客人的转换。作家相见,应机转换,不然就死在边上了。雪窦禅师在这里又著语‘勘破了也’,诸位,这又是谁勘破谁呢?德山背对著法堂,穿上草鞋就走了。法战的第二个回合,德山讨到了便宜。沩山落败了么?沩山是大作家,他自有出身之路。

 

沩山至晚问首座:‘适来新到在什么处?’首座云:‘当时背却法堂,著草鞋出去也。’沩山云:‘此子已后向孤峰顶上盘结草庵,呵佛骂祖去在。’(雪窦著语云:雪上加霜!)

 

沩山并不忙,缓缓地到了晚上才问首座:‘刚才新来的那个人在什么地方啊?’首座说:‘当时就背对著法堂,穿上草鞋走了。’沩山说:‘这个人以后向孤峰顶上盘结草庵,呵佛骂祖去在。’沩山话里有刺:你见我取拂尘,急忙就喝;讨了便宜,匆匆就走啊,狐狸尾巴早露出来了。这就像‘灵龟曳尾’,扫去了足迹,又留下扫迹。沩山禅师是大作家,不慌不忙地到了晚上,抓住这狐狸尾巴轻轻一提,就打完了这场法战的第三个回合,圆了这个公案。以后德山禅师手提大棒,孤峰据坐,呵佛骂祖,打风打雨,也没有跳出沩山禅师这句不疾不徐的话。所以雪窦在此著语:‘雪上加霜。’

 

下面是雪窦禅师为这则公案写的颂:

 

一勘破,二勘破,雪上加霜曾险堕。

 

这则公案可分三段:一勘破、二勘破、雪上加霜。

 

‘一勘破’,是指德山无风三尺浪、平地起骨堆,要与沩山‘作家相见’,挑起一场法战,交流交流心得。怎奈沩山禅师稳坐钓鱼台,不为他所动,德山不得不败阵而归。当年南泉山下有一庵主,别人告诉他:‘近日南泉和尚在山上聚众说法,你怎么不去拜见他啊?’庵主说:‘别说是南泉和尚,就是千佛出世,我也不去。’看来他已经很有把握了,能不为一切境界所动。南泉禅师听到了这件事,就派他的弟子赵州禅师去勘一勘真假。赵州见了庵主便礼拜,庵主看也不看。赵州又从东过西、从西过东(颇似德山),庵主还是看也不看。赵州没办法了,把门上的帘子拽下来,说:‘草贼大败!’意思是说:你打了败仗,你不敢讲话。庵主还是不理他。赵州彻底没辙,只好狼狈而去(这与德山的第一个回合大败而归,何其相似)。赵州败阵回山,将此事告诉南泉,南泉说:‘我从来疑著这汉。’他要亲自去勘一勘(也要翻本)。第二天,南泉禅师带著沙弥,提了一壶茶,拿了三只碗,来到庵里,往地上一放,便说:‘昨日的,昨日的。’庵主说:‘昨日的,是什么?’(庵主上钩了也。这与德山挑逗沩山取拂尘,又何其相似)南泉拍了拍沙弥的背,说:‘赚我来,赚我来。’拂袖便回。

 

‘二勘破’,是指德山不甘落败,还要回去翻本,礼拜了,叫一声‘和尚’,挑逗沩山拿拂子打他,仗著年轻,眼明嘴快,脚也利索,喝一声便走,讨得了便宜,胜了第二个回合。得意不可再往,便背向法堂,穿上草鞋,匆匆下山去了。好险哪!要不是眼明、嘴快、脚也快,拂子就打在身上了。这就是雪窦颂里的‘曾险堕’。雪窦禅师是三段一气颂来,把‘曾险堕’放在句后,既脉络清楚,念起来又朗朗上口。可见雪窦禅师不但见地透彻,而且文才不俗。

 

‘雪上加霜’,是指沩山禅师极其稳健,不慌不忙,贼过后再张弓,也能准准中的。缓缓地到了晚上才问首座,稳稳地对著大众评论德山。要不是他一千五百人的善知识,怎能有如此手段?沩山禅师岂是泛泛,他创立了沩仰宗,是大手笔的开宗祖师。德山禅师能从这里讨得便宜,已经是很难得了。

 

飞骑将军入虏庭,再得完全能几个?

 

飞骑将军,是指汉武帝时代的‘飞将军李广’。李广武艺高强,勇猛善战,尤精骑射。有一次,他带著人马巡逻,巡到山麓,遥望有一只猛虎在草丛中蹲著。他急忙张弓搭箭,向老虎射去。他有百步穿杨的绝技,箭不虚发,当然射中。谁知走近草丛,仔细一瞧,并不是虎,而是一块大石头。箭透石中,羽露石外,用手拔箭,竟拔不出来。李广颇觉奇怪,再射这块石头,一点也射不进去了。心力不可思议,就像鸠摩罗什举鼎一样。鸠摩罗什小的时候,跟他母亲去寺里拜佛,看见一个大铁鼎,他过去一举就举起来了。举过后,他觉得奇怪,心想:我小小年纪,怎么能举起这么重的铁鼎呢?再举,就举不动了。心一起分别,力量就不足了。若没有这分别心,神通就发现了,举鼎射石,都不在话下,嗖!一箭就能射进石头里去。

 

虏庭,是指匈奴的地盘。入虏庭,就是深入到匈奴的占领区。有一次,李广奉命出雁门关抵抗匈奴。匈奴的首领单于,设计层层埋伏,李广寡不敌众,竟被生擒活捉。李广假装伤重而死,他们把李广放在两匹马之间的网兜里。李广偷眼看见旁边有一个匈奴兵骑著一匹好马,就突然腾身跳上那马,将匈奴兵推落马下,并夺了他的弓箭,快马加鞭,向南回奔。匈奴追赶,李广箭不虚发,射退追骑,竟然脱身逃回。能有几个武将有这等死里逃生的本领啊?所以说:‘再得完全能几个?’

 

‘飞骑将军入虏庭,再得完全能几个?’是比喻德山禅师,不甘法战落败,再回去相见,仗著手眼灵活,讨得了便宜。就像飞将军李广死里逃生一样。

 

急走过,不放过,孤峰顶上草里坐。咄!

 

急走过,是说德山禅师讨了便宜之后,著草鞋便行,急急地下山去了。不放过,是说沩山禅师不放过他,缓缓地到晚上才评论他:‘此子已后向孤峰顶上盘结草庵,呵佛骂祖去在。’说他以后会‘孤峰顶上草里坐’。为什么说‘草里坐’呢?这叫‘落草为人’,开堂说法、接引大众、弘法利生,就是落草。本来任何事情都没有,你还要‘早上堂、晚入室’啊。早上上堂,是对大众普讲,普遍性的开示;晚上入室,因每个人的情况都有不同,晚上个别引导。晚入室又叫‘请益’,去请师父开示,可使自己进步。接引大众总要讲话,这样讲、那样讲,说来说去都是白说。但有言说,都无实义,真实意义不在言处,真实的佛性是无话可说、意想不到的。指东划西地说啊、说啊,岂不就是‘落草’么!

 

咄!本来海清河晏、世界清平,你在那里指东划西、说三道四干什么!

 

雪窦禅师所写的颂就讲到这里,下面是圜悟勤禅师对该颂的评唱:

 

雪窦颂一百则公案,一则则焚香拈出,所以大行于世。

 

雪窦禅师为《颂古百则》写颂,把紧要的地方,把公案的隐晦处,呕心沥血,剖析出来。用自己的心得,引导大众,所以说‘一则则焚香拈出’。就像供养佛一样,供养大众。因此大行于世,广为流传。那时《颂古百则》风靡禅林,禅宗学子纷纷学习、研究。但宋神宗却不许入藏,不允许把《颂古百则》收进。他以为‘五帝三皇是何物’(见前则公案‘日面佛月面佛’)这句话‘讽国’,讽刺国家,不把国家的皇帝放在眼里。他不是修行人,太自私了。但他却挡不住《颂古百则》大行于世。

 

他更会文章,透得公案,盘礴得熟,方可下笔。何故如此?龙蛇易辨,衲子难瞒。

 

雪窦重显禅师不但文化水平很高、文章写得很好,而且见地透彻、透得过公案。能够左盘右旋、左绕右弯,用画龙点睛之笔,将不落语言、不犯思维之处,和盘托出。他自己反覆推敲,到非常熟练的时候,才下笔写颂。为什么这样呢?因为‘龙蛇易辨,衲子难瞒’哪。龙,比喻开悟的人;蛇,比喻未悟的人。开悟不开悟倒容易辨别,但要写颂,必用语言文字,而佛性却是不落语言、非关文字的。用‘有言’烘托出‘无言’,谈何容易!弄得不好,自己也落进去了,怎么能瞒得过开悟了的明眼衲僧呢?就像舞动太阿宝剑一样,不但要舞得圆团灵妙,还要绝不伤锋犯手才行。

 

雪窦参透这公案,于节角聱讹处,著三句语,撮来颂出。雪上加霜,几乎险堕。

 

雪窦禅师参透了‘德山挟复问答’,在这公案的转折处,著了三句语。节角聱讹处,就是公案里错综复杂的转折处。三句语,就是两句‘勘破了也’,一句‘雪上加霜’。撮来颂出,就是三句语连起来,一气成颂:‘一勘破,二勘破,雪上加霜曾险堕。’

 

只如德山似什么?一似李广天性善射,天子封为飞骑将军。深入虏庭,被单于生获。广时伤病。置广两马间,络而盛卧。广遂诈死,睨其傍有一胡儿骑善马,广腾身上马,推堕胡儿,夺其弓矢,鞭马南驰,弯弓射退追骑,以故得脱。这汉有这般手段,死中得活。雪窦引在颂中,用比德山再入相见,依旧被他跳得出去。看他古人,见到、说到、行到、用到,不妨英灵。有杀人不眨眼的手脚,方可立地成佛;有立地成佛的人,自然杀人不眨眼。方有自由自在分。

 

杀人不眨眼,就是要杀死诸位的妄情,杀死诸位的意识卜度,杀死诸位的取舍之心。把这些杀尽,妄心死透,再活转来,就救了你的法身慧命。当年云门禅师参访睦州禅师,睦州一见他来,就把门关上。云门在外面敲门,睦州问:‘作什么?’云门说:‘己事未明,乞师指示。’睦州开门一见,便又立即关上。一连三天都是这样。第三天,云门等他刚一开门,就跳了进去。睦州还是不放过云门,一把揪住:‘快说!快说!’云门拟议(拟议就是考虑考虑怎么说),睦州一下子把他推出去,砰地一声关上了门,挤伤了云门一只脚。云门痛极了,一时妄念顿空,竟于此时豁然大悟。这杀人不眨眼的手段就如此厉害。现在的人,说他说得重一点,他就不满意了,怎能与道相应呢?若也能像古人那样诚心诚意地用功,今生成道有什么难处?我们若是真肯用功,吃得菜根香、穿得布衣暖就行了,不必欲望太高。若忙忙碌碌,向外求取,死期到来,什么也带不走,那就叫‘弄精魂’,是造生死之业啊。奉劝诸位,自己本来是佛,时时观照,不要著相,心、境都不可得,灵光独耀,迥脱根尘,才能逍遥自在——‘方有自由自在分’。

 

如今人有的问著,头上一似衲僧气概,轻轻拶著,便腰作段、股作截,七支八离,浑无些子相续处。所以古人道:‘相续也大难。’看他德山、沩山如此,岂是灭灭挈挈的见解?再得完全能几个!

 

如今的人啊(宋朝时),你问到他,开头还有点衲僧气概,像是个开悟的人。再往下接著问,逼得稍稍一紧(轻轻拶著),就腰一段、股一截,七零八碎,不成人样了。宋朝的时候尚有这样的人,现在如何呢?这叫做‘虾蟆禅,只跳得一跳。’所以古人说:‘相续也大难。’能够不被语言卡住,就像水上葫芦,按著便转,并且恰如其分,这就叫‘相续’。能够如此,谈何容易!现在举一则古人的公案,看看古人相续:

 

梁山缘观禅师座下,有个园头,是管菜园子的,种菜供大家吃。他是个开悟的人。有一天,有个僧人去挑逗他,要他露个消息。说他:‘你怎么不去问堂头和尚?问一、二则话,结结缘嘛。’园头说:‘除非我不去问,我要去问,须教堂头和尚下禅床立地在!’第二天,梁山禅师上堂,园头站出来问:‘家贼难防时如何?’就是说,妄念纷飞,不可收拾的时候,怎么对付?梁山说:‘识得不为冤。’意思是,你既已知道妄念纷飞,不必睬它,任它自生自灭,不跟它跑。跟它跑是流浪,压制它是‘搬石头压草’,都不行。跟它跑、压制它,都是用的冤枉功夫,认识清楚,不跟它跑,就不冤枉了。园头说:‘识得后如何?’认识清楚了,怎么处理这妄念啊?梁山说:‘贬向无生国里!’本来无生,有就是没有,不睬它就是了,久久妄念自然不起,这就是贬向无生国里。园头说:‘莫是他安身立命处么?’意思是,妄念不起就是安身立命处吗?这样就究竟了吗?梁山说:‘死水不藏龙。’意思是,死住于念头不起的境界,是走了错路。死定就像一潭死水那样,不藏龙——没有什么用处。园头说:‘如何是活水里龙?’梁山说:‘兴波不作浪。’什么事都可以做,就是‘兴波’。但毫无挂碍,一点也不往心里挂,做了就等于没有做,这就是‘不作浪’。园头接著说:‘忽然倾湫倒岳时如何?’倾湫倒岳,把山岳都冲倒了,好大的波浪啊!就是说忽然大发脾气,怎么样啊?梁山果然从法座上走下来,一把抓住园头,说:‘  黎!莫教湿著老僧袈裟角。’发脾气只是‘菩萨心肠罗刹面’,吓吓对方,教育他人而已,毫无嗔怒之心。看似倾湫倒嶽之势,还不曾弄湿袈裟角呢!看他古人一问一答,相续得恰如其分,如箭锋相拄。若非见地透彻,焉能如是?

 

‘急走过’——德山喝,便出去,一似李广被捉后设计,一箭射杀一个番将,得出虏庭相似。雪窦颂到此,大有功夫。德山背却法堂,著草鞋出去,道得便宜。殊不知,这老汉依旧不放他出头在。雪窦道‘不放过’ ——沩山至晚间问首座:‘适来新到在什么处?’首座云:‘当时背却法堂,著草鞋出去也。’沩山云:‘此子他日向孤峰顶上盘结草庵,呵佛骂祖去在。’几曾是放过来?不妨奇特!到这里,雪窦为什么道‘孤峰顶上草里坐’?又下一喝,且道落在什么处?更参三十年!咄!

 

‘咄!’就是雪窦禅师在颂后的一喝,这一喝落在什么处啊?圜悟勤禅师评唱完毕,我也该讲完这则公案了。圜悟勤禅师不是真的让你再去参三十年,参一参‘咄!’落在何处。这是一句激励的话,激励你要见当下便见,不要拖泥带水。诸位还见么?(震威一喝)参!

 

第七十五则  乌臼消得恁么

 

我们先讲圜悟勤祖师在这则公案前的垂示:

 

灵锋宝剑,常露现前,亦能杀人,亦能活人。

 

‘灵锋宝剑’,比喻佛性及其妙用。临济禅师说:‘有时一喝如金刚王宝剑,有时一喝如踞地狮子,有时一喝如探杆影草,有时一喝不作一喝用。’这里的灵锋宝剑,就是金刚王宝剑。金刚异常坚固,能损坏所有的物体,而不被一切物体所损坏。金刚王是金刚中之王,更是坚固无比。可想而知,这样的宝剑是何等地锋利,故称‘灵锋’。比喻悟道的大祖师睿智无边,能仗此慧剑,斩断一切妄想执著。不但斩断了自己的妄想执著,而且有开示学人的善巧方便,也能斩断学人的妄想执著。

 

‘常露现前’。常就是不间断。香林澄远禅师说:‘老僧四十年才打成一片。’‘打成一片’就是没有间断,四十年才得到这个‘常’,可见古人用功多么有恒心。现在的人大多缺乏恒心,不能几十年如一日地念兹在兹,所以修行者多,成道者少。有的人说:‘现在是末法时代,没有人能成道了。’他不知道正法、末法只在人心。你有恒心,不怕艰难困苦,就是正法。你没有恒心,朝三暮四,知难而退,那就是末法了。并不是现在连一个人也不能成道。无佛时代,没有佛法的教化,尚有‘独觉’出世。何况现在是有佛时代,还有佛法在啊!你只要有恒心,不怕艰难困苦,或念佛、或参禅、或修密,几十年如一日,还怕不能成道吗?一定也会‘灵锋宝剑,常露现前’的。

 

灵锋宝剑——我们的佛性,常在当人面门放光,无有隐藏。一切行为举止、謦咳掉臂,无不是它的妙用,无不是它的显现。所以说:常露现前!

 

‘亦能杀人,亦能活人。’杀人,就是杀掉自己和学人的妄想执著,杀掉自己和学人对境生心的夙习。杀掉这些,佛性就会朗然现前。佛性原是天然本具,不从外得,但因对境生心、妄执妄取,因妄而造业,因业而受报,从而生生不息,六道轮回,头出头没,无有出期。杀掉妄执妄取的习气,佛性本自现成。此即‘杀人刀’也。初除妄执,一念空灵,心平如镜,百骸调适,此时极易著于此境。若死住于此,即是‘死水不藏龙’,就不能起无边的妙用了,故而此时就须‘活人’。活人,就是激励住于死定的学人活跃起来,去掉颠倒妄执。妄念息处,菩提现前。起一切妙用而无取舍,即是一尊大好活佛。此即‘活人剑’也。

 

这一段话是说,只要我们心空无住、不变随缘、随缘不变,信手拈来皆是妙用。既能除去妄想执著(杀人),又能发起种种妙用利益群生,同时可以为他人作榜样,引人入道(活人)。杀人时绝不会‘伤锋犯手’、藕断丝连,活人时绝不会落入‘窠窟’、漫扯葛藤。何以如此潇洒自在、纵夺裕如?‘灵锋宝剑,常露现前’故也。

 

在彼在此,同得同失。

 

善知识与学人觌面相呈,若俱是明眼人,必是彼此一如。尽管机锋转移,乃至宾主互换,也都是‘转辘辘的’,像水上葫芦,按著便转,不会死在句下,这便是‘同得’。本公案中的乌臼和尚与定州来僧就是这样,这是临济禅师所讲的‘主看主’。若是‘宾看主’、‘主看宾’、乃至‘宾看宾’,就不是这样。宾看主,是明眼学人遇上了瞎眼‘善知识’:主看宾,是学人有落处,虽经善知识点拨,还抵死不肯放:宾看宾者,两个俱是瞎汉。慢说宾看宾是‘同失’,就连宾看主、主看宾也是‘同失’——二者共同失去禅宗的宗旨。何以如此?‘为非器众生说甚深法,是菩萨谬’。他不是能契入甚深佛法的根性,你出于菩萨的悲心,硬是为他说甚深的佛法,直指他见性。他不能契入,你即使浑身落草,又有何用?牛须吃草,也要它自己吃才可以。按牛头吃草,岂不是错误么?所以说:是菩萨谬!下面举一则‘主看宾’的公案:

 

有一僧问百丈禅师:‘抱璞投师,请师一鉴。’璞是玉石,剔除石质,便成为价值连城的美玉,他用璞来比喻佛性。这僧有悟处,他是来求印证的。百丈禅师说:‘昨夜南山虎咬大虫。’诸位听过‘丙丁童子来求火’的公案么?丙丁本来属火,却又来求火,比喻你本来是佛,却又来求佛。但这要契在实处,事事无碍,才叫‘脚跟点地’。若契不到实处,只是理解,死在句下,也没有什么用处。我们在这儿不能扯得太远,再去讲‘丙丁童子来求火’的公案。你只要知道,老虎就是大虫,‘虎咬大虫’与‘丙丁童子来求火’是同一种意蕴就行了。这僧来求印证,求者是谁?印证何物?所以百丈禅师用‘虎咬大虫’作喻。这僧说:‘不谬真诠。为什么不垂方便?’这话前半句还不错,却拖了后半句一条尾巴,那就面目全非了。既然不谬真诠,还要再垂什么方便?百丈禅师答他:‘掩耳盗铃汉!’我用‘虎咬大虫’作喻,已经鉴定了你所抱之璞,你若真的已至不疑之地,这不是已经印证过了吗!‘不谬真诠’答得也不错,若‘再垂方便’,说你明心见性、说你开悟,岂不是头上安头吗?真到不疑之地,明即是心、见即是性,何用再说明心见性:觅‘迷’尚不可得,哪里还有‘悟’的概念呢?这僧不是没有悟处,而是落入概念,不能透彻,还要祖师再垂方便肯他。他不能自肯,还要祖师‘鉴’他这‘璞’,要祖师肯,这岂不是自己骗自己么?多么像掩耳盗铃啊!所以百丈禅师答他:‘掩耳盗铃汉!’这僧到此仍不惺惺,却说:‘不遇中郎鉴,还同野舍薪。’中郎就是医生,能鉴别出药草和柴草的不同。他的意思是,若百丈禅师不‘垂方便’肯他,那他这‘璞’还是和野外破房子里的柴草相同,没有什么价值。百丈禅师便打。百丈禅师是大手笔的宗师,棒下无生忍,要打掉他的概念,救他让他透彻。这僧挨了棒,大声叫道:‘苍天!苍天!’却也颇似棒下已经透彻的样子。百丈禅师说:‘得与么多口。’这是说,我打你是因为你多嘴,一句‘不谬真诠’已够,还要我‘再垂方便’,还要再引我也多嘴从而浑身落草啊!这僧若在此时将他的粘著抖搂干净,便可赤裸裸、净洒洒,潇洒自在去。谁知他还是死抱著见性、印证等观念不放,反而说:‘罕遇知音!’拂袖便行。他走后,百丈禅师说:‘百丈今日输却一半。’两个人,一人一半。这僧落入概念而不自知,打也没有打醒,输了一半:百丈禅师善巧点拨,不惜行棒,却未奏效,输了另一半。尽管百丈禅师道眼通明,也被这僧带累得输却一半,这岂不是‘同失’么!

 

‘在彼在此,同得同失’的另一个意思是:两个明眼人机锋相见,得者同得(拓出无住的真如)、失者同失(打失有住的葛藤)。尽管机锋转移、宾主互换,二者仍是浑然一体、无二无别。他们你来我往、有张有驰,契无言之妙旨於戏笑怒骂之际,显无相之本体于擎拳竖拂之间,无彼无此、无得无失,活泼泼地烘托出无挂无碍、自在潇洒的灵明之心。这岂是‘掩耳盗铃汉’所能梦见的么?

 

若要提持,一任提持:若要平展,一任平展。

 

提,是高提祖印:持,是把持要津。提持,就是‘官不容针’:凡所有相,皆是虚妄:但有言说,都无实义。所谓‘一翳在目,空华乱坠’,犹如‘蚊子上铁牛’,无你下口处!到这里还要辨什么迷悟、分什么宾主?此时‘不落宾主’。

 

平,是平直:展是舒展。平展就不像提持那样陡峭:无言时不妨有言,以有言契无言也:无相处不碍有相,以有相显无相也。这就是‘私通车马’。所谓‘平常心是道,直心是道场’。横说竖说,犹如峰回路转:交相辉映,颇似帝网宝珠。故曰‘回互’。岂可拘泥于一言一句、一时一处、一人一物耶?此时‘不拘回互’。

 

彻悟本来的人,以本份事相见。如果要‘提持’,任凭他们怎样提持,也不会落入‘有宗可宗’:如果要‘平展’,任凭他们怎样平展,也不会失去宗旨。此即是‘若要提持,一任提持:若要平展,一任平展’,因他们‘不落宾主、不拘回互’故也。

 

且道不落宾主、不拘回互时如何?试举看:

 

那么,不落宾主、不拘回互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呢?现举出一则公案来看一看。下面就是‘乌臼消得恁么’这则公案:

 

僧从定州和尚会里,来到乌臼。

 

定州和尚是神秀大师的徒孙。这僧从定州和尚会里来,他是定州和尚的弟子。我们前面讲过马大师的‘日面佛、月面佛’公案,马大师是六祖的徒孙。乌臼和尚是马大师的弟子。神秀大师和六祖大师都是五祖弘忍大师的弟子。依禅宗的法脉传承,这定州来僧和乌臼和尚是辈份相当的。诸位都读过《六祖坛经》,当年五祖要传法,令弟子们各作一个偈子,若谁的偈子语意冥符禅宗的宗旨,就付法传衣给他,为第六代祖。神秀的偈子是:‘身是菩提树,心如明镜台,时时勤拂拭,勿使惹尘埃。’明悟本来、观照保任,渐修的次第宛然可见。六祖惠能大师针对此偈而作偈曰:‘菩提本无树,明镜亦非台,本来无一物,何处惹尘埃?’一法不立、当下即是,顿悟的透脱已显端倪。初祖达摩大师渡海西来,所传的就是顿悟的‘祖师禅’,不须渐修。所以,尽管神秀当时在五祖会下作首座,能代五祖为众讲法,五祖也不把衣法传给他,而是传给当时尚未剃度、在众中很无地位的惠能。六祖惠能大师得法以后,回至岭南,在猎人队中韬光养晦十五年之久,才出世说法,传顿悟法门,世称南宗,谓之‘南顿’。神秀大师法席极盛于一时,世称北宗,谓之‘北渐’。后来,北宗迅速衰落,禅宗就几乎全是南宗的传承了。然而,神秀所传的也是禅宗法脉,北宗也出人才,本公案中的定州来僧就是北宗所出的人才。只有顿悟没有渐修也不行啊,顿悟才登初地,还须上上升进,二地、三地……直至十地满心。何止悟前的念佛、参禅、修密等等修行是渐修,悟后真修不也是渐修吗?所以有人说,神秀大师是双眼明亮,六祖大师是摩醯首罗一只眼。

 

乌臼问:‘定州法道何似这里?’僧云:‘不别。’

 

乌臼和尚问这僧,定州和尚说什么法?和这里是不是一样?这僧回答:‘不别。’和这里没有区别。定州和尚也是禅宗传人啊,禅宗的宗旨没有什么差别。乍听起来,这答语很好,其实已经有落处了——还有一个‘不别’在!

 

再举一则类似的公案:雪峰义存禅师,为道辛勤,曾三上投子、九到洞山,得法于德山宣鉴,后在鳌山成道,是一千五百人的大善知识。禅宗‘一花开五叶’,共有五宗。他的后代子孙就创立了云门、法眼两宗。雪峰禅师是一位很了不起的禅宗大祖师。有一次,他问来僧:‘甚处来?’来僧答:‘近离浙中。’雪峰禅师接著就问:‘船来?陆来?’你是坐船从水路来的呢,还是走道从旱路来的?来僧答:‘二途俱不涉。’这两条路与我都没关系。看来这僧却识得机锋,不是个‘实头人’。雪峰禅师说:‘争得到这里?’那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?来僧说:‘有什么隔碍?’还有什么间隔、什么分别吗?这与本公案中定州来僧的‘不别’何其相似。雪峰禅师便打,这僧挨了打,跑掉了。十年后这僧又来了,雪峰禅师还是问他:‘甚处来?’他答:‘湖南。’雪峰禅师接著问:‘湖南与这里,相去多少?’他答:‘不隔。’这与十年前的问答同一个意蕴。雪峰禅师竖起拂子,问:‘还隔这个么?’这一问是什么意思呢?禅宗的宗旨,赤裸裸、净洒洒,一法不立。因为学人不知不觉地就落入光影、落入概念之中,一有落处就有隔碍、就有分别了。所以说:‘挂得一丝,不名解脱’。这是考他是否还有落处。这僧答:‘若隔,即不到也。’若有隔碍,我就不会来到这里了。这明明是在强调无隔碍,不知不觉地落到‘不隔’里去了。雪峰禅师又打,他又跑掉了。这僧后来也坐了道场,见人就骂雪峰禅师。他的一个同参为此登门专访,问他:‘雪峰有何言句?便如是骂他。’这僧便把上述‘不隔’的公案举出。同参狠狠地批评了这僧一顿,并点破了‘不隔’的落处。这僧以后常常悲痛流泪,常在半夜向著雪峰道场的方向烧香礼拜忏悔。

 

近代有一位无穷禅师,是镇江金山寺挂牌开悟的和尚,曾在四川成都闭‘生死关’。有人举上述‘不隔’公案问无穷禅师:这僧过(过就是过错)在什么处?无穷禅师答:‘过在不隔!’还有个‘不隔’在,就是还有东西没销干净啊!你若肯了他这个不隔,就是‘宾看宾’。明眼祖师正是在此时行棒行喝。他若真彻,必有转身处(就像本公案中的定州来僧):他若不彻,必死于棒下(就像‘不隔’公案里的那僧)。这时行棒行喝是极妙的手段,一下子就检验出真假来了。

 

再讲一则发生在汉阳对岸的古公案,问:‘古镜未磨时如何?’意思是,没有开悟以前是什么样的境界?其实,若真的了彻,便没有迷和悟、悟前和悟后等种种隔碍、种种分别。应该是横亘十方、竖穷三际,不别不隔,浑然一体。答:‘此去汉阳不远。’这个答语不彻。虽然不远,也还有一江之隔,这‘一江’却是‘天堑’哪!被人称之为‘机锋’的禅宗语录,是活泼泼的佛性现量,丝毫也不粘滞于古人的窠臼,当下就截断学人的思维葛藤,引导学人契入佛性。‘不隔’公案里的那僧是粘滞于‘不隔’,去问无穷禅师的人是粘滞于公案。无穷禅师答‘过在不隔’,若问者灵利,当下便可透了这个公案。进而,如何使问者顿契自己的佛性呢?有人将无穷禅师答‘过在不隔’的公案举问师公大愚阿贽黎,愚公改答:‘过在一问!’直下截断问者的思维葛藤。若能在愚公语下透得出,不妨是‘英灵的汉’,从此‘天堑变通途’:若透不出,即使以后坐得道场,也只能是‘魔魅好人家男女’。不别、不隔,要真的无分别、无隔碍才行。还有迷和悟、悟前和悟后等等差别,早已‘隔’了也。

 

臼云:‘若不别,更转彼中去。’便打。僧云:‘棒头有眼,不得草草打人。’

 

定州来僧答了‘不别’,乌臼和尚说:如果没有区别,你就不必到我这里来,那就还回原来的地方去。说完举棒就打。乌臼和尚正是在关键时行棒,若非这僧就很难转身了。这僧却是个明眼人,他自有转身处。他说:‘棒头有眼,不得草草打人。’祖师手里的棒不是轻易用的,要长眼睛看清对方啊,不能马马虎虎、举棒就打。言外之意:我是开悟的人,你怎么能轻易地举棒就打呢?不能瞎打人啊。

 

臼云:‘今日打著一个也。’又打三下。僧便出去。

 

乌臼和尚说:我今天正好打著了一个。说完又打了三下。你不是说‘不得草草打人’么,我今天打你并非草草,正好打准了。乌臼和尚这是‘一向行令’,所谓‘千里万里一条铁’。你说打你不能瞎打,你是个有道的人啊!有道还是有东西在,我今天就是要把你这个有道打掉。‘金翅鸟王当宇宙,个中谁是出头人!’这里是触犯不得的。

 

我们在讲‘日面佛,月面佛’公案时提到过这句话,这是兴阳剖侍者对远录公所讲的。那是远录公年轻时的事,后来远录公的成就很高,是位很了不起的一代大宗师。远录公就是浮山法远禅师,深达临济、曹洞两宗的宗旨,嗣法临济宗的叶县归省禅师,在曹洞宗大阳警玄(明安)禅师座下盘桓多年。明安禅师有两个异常透脱的弟子,一个是兴阳清剖(即剖侍者),一个是福严审承。可惜他们两个都是英年早逝,以致明安禅师晚年说:‘兴洞上一宗,非远即觉也。’远,就是浮山法远:觉,就是琅邪慧觉。琅邪禅师是汾阳善昭的嗣法弟子,也是临济宗人,也曾在明安禅师座下盘桓,深达曹洞宗的宗旨。明安禅师八十岁那年,感叹无人可继曹洞宗的法席,便将传法的信物托付给法远禅师,请他帮助物色一个合格的曹洞宗继承人。明安禅师圆寂后,又过了好多年,法远禅师发现了一个能够深契曹洞宗旨的合格人才,他就是投子义青。浮山法远禅师是禅宗的硕德,享誉禅林的‘九带’,就是浮山所作。我们在这里不能扯得太远,但由于前面讲‘日面佛,月面佛’时提到过远录公年轻时的一则公案,所以在这里重提,以便使诸位对他有个全面的了解。就像赵州禅师,人称‘古佛’,是禅宗史、乃至佛教史上著名的硕德。然而,在他早年跟南泉禅师学道时,也勘山下的庵主不得。能从‘一向行令’的机锋下透出,确实不是易事。

 

本公案中的定州来僧,在乌臼和尚一向行令的时候,并不像远录公年轻时那样讲:‘忽遇出头,又作么生?’这僧至此便走出去,这正是明眼人的作略,走出去是表示‘放过’。你以为我落在开悟、成道等概念里,你要‘一向行令’啊,我已知道你是明眼祖师了,我若再纠缠(就像‘百丈输却一半’公案里那个僧人那样纠缠),不正是被你言中了么?这时走出去‘放过’,正当其时。这个公案到这里也可以圆满结束,可是乌臼和尚却还是不放过他。为什么呢?因为这僧好像是在‘撑门拄户’,他是不是仍坚持开悟、成道等概念呢,并没有检验出来,还要再检验检验他。若他仍落在概念里,就是没有‘落在实处’。《金刚经》云:‘若阿罗汉作是念:我得阿罗汉道。即为著我、人、众生、寿者’。诸位,执著「我、人、众生、寿者’还会是阿罗汉吗?阿罗汉不起那样的念头,不作是念。不作开悟、成道之念,才是‘落在实处’。

 

臼云:‘屈棒元来有人吃在。’僧转身云:‘争奈杓柄在和尚手里。’

 

乌臼和尚还要再检验检验他,便说:‘原来冤枉棒也有人吃啊!’只有懵懵懂懂的汉才吃屈棒,挨了棒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。这僧若没有下文,就说明他不是明眼人。他若有下文,也就把他引回来了。这僧善能转身吐气,也不与乌臼和尚争论,只是轻轻地转身说:‘争奈杓柄在和尚手里。’因为你是这里的祖师,纵夺、杀活的权柄在你手里,所以任你摆布啊。言外之意:若我们俩换换位置,你也不得不吃屈棒。

 

臼云:‘汝若要,山僧回与汝。’僧近前夺臼手中棒,打臼三下。

 

乌臼和尚是‘大作家’,敢向虎口里横身,敢于横身让他咬,便说:‘你如果想要杓柄,我就把这根棒回送给你。你不是说因为杓柄在我手里,你才不得不吃屈棒么。那好,我就把杓柄送给你,看你如何处置。这僧倒也不客气,你送给我,我也善用。便夺过乌臼手中的棒,打了乌臼三下。这叫‘宾主互换’,本来乌臼和尚是主、定州来僧是宾,现在来僧是主、乌臼是宾了。若不是乌臼和尚这样的大作家,也不敢轻易地把棒送给客人。若不是定州来僧这样的明眼人,也不敢贸然地夺棒打山主。

 

臼云:‘屈棒!屈棒!’僧云:‘有人吃在。’

 

乌臼和尚挨了棒,便说:‘屈棒!屈棒!’你这是棒头无眼瞎打人,你行棒行的是屈棒。定州来僧说:‘有人吃在。’你说屈棒,就有落处,有落处就该吃棒。打你打得正好,并不冤枉。

 

臼云:‘草草打著个汉。’僧便礼拜。

 

乌臼和尚说:‘草草打著个汉。’今天碰上了一个汉子,打中了一个明眼人。这是说乌臼打来僧打中了,还是来僧打乌臼打中了呢?无论谁打中谁,都是乌臼和尚自己赞扬自己。我若无眼,岂能打中你这个明眼人么?你若是个懵懂汉,我纵然道眼通明,也是‘双失’。幸好你不是懵懂汉,敢于夺棒打我,你也是打中了一个明眼人。

 

定州来僧的礼拜却并非‘平展’、并非‘放过’,这一招最毒,所谓‘陷虎之机’者是也。你是个能打中明眼人的大善知识啊,这就有落处了,你露出这么明显的破绽,我正好在这痒处挠一挠:你是善知识,我向你礼拜了。这时乌臼和尚若‘据坐’——稳稳地坐著受礼,那就被这僧顶死了。不要忘了现在杓柄在这僧手里。

 

臼云:‘和尚却恁么去也。’僧大笑而出。

 

乌臼和尚自有转身之处,却称这僧为‘和尚’。在丛林里,和尚这个称呼不是随便谁都能承当的,只有主持道场的大祖师才担当得起。你向我礼拜,想借机顶死我啊,我能识破你的机锋。现在杓柄还在你手里,你却向我礼拜,就恁么去了么?

 

定州来僧大笑而出,这才是‘平展’、才是‘放过’。你的机锋我知道,我的机锋你也知道,这多么好笑啊!这个道场是你的,正应该你坐,你当之无愧。现在我把杓柄还给你,我还是出去的好。大笑而出——正好圆了这个公案。

 

臼云:‘消得恁么!消得恁么!’

 

《证道歌》云:‘四事供养敢辞劳,万两黄金亦消得’。消得,就是消受得了。若消受得了,‘了则业障本来空’:若消受不了,‘未了应须还宿债’!大祖师可不是轻易能打的,若‘消不得’,打大祖师罪过弥天!现举一则‘消不得’的公案:

 

慈照蕴聪禅师,得法于首山省念,是临济宗的硕德。在他住持襄州的石门道场时,襄州太守为泄私愤,把他抓去鞭打、羞辱了一番。放出后,众僧出寺迎接,在路上相遇。首座赶向前,问讯说:‘太守无辜屈辱和尚如此……’慈照禅师以手指地,说:‘平地起骨堆!’意思是:本来没事,是他故意找茬。谁知随禅师所指之处,平地竟涌起一堆土。太守听到了平地涌土之事,心惊肉跳,但却不知忏悔,竟派人把那堆土铲平。铲平后不久,土又涌出,与未铲前一样。后来,太守全家都在襄州惨死,这样的报应也不过才是‘华报’,死后的‘果报’惨不忍言也!

 

乌臼和尚称赞定州来僧‘消得恁么’,不仅仅是称赞这僧,同时也是自赞:我若不是能看清对方,岂敢轻易地就把杓柄与他。纵观坐道场的大善知识,有几个敢像我这样在虎口里横身让他咬!这则公案就到这里。下面是雪窦禅师为这则公案写的颂:

 

呼即易、遣即难,互换机锋仔细看。

 

有人善于弄蛇,吹一种叫做‘瓢子’的东西,发出特殊的声音,就把蛇呼来了。呼来容易,要把它们遣走,可就难了。必须是行家里手,具有遣蛇的手段,才能把它们遣走。俗话说:‘请神容易送神难’。我这次来温州,在船上遇到一个人,他说他爸爸也是个修道的。我问他:‘你爸爸修什么道?’他说:‘画一道灵符,请什么神,什么神就到。’(原来是个外道)有一次请来一个孙悟空,有人从门口经过,不由自主地进来就翻跟头,一直翻,翻个不停。这样不行啊,把孙悟空送走吧,却又送不走。他爸爸吓坏了,从那以后没敢再请。后来,他爸爸的师父说:请来办完事情就要送走,把孙悟空的师父请来,孙悟空就走了。孙悟空的师父是须菩提,画一道须菩提的灵符,一烧就能送走孙悟空。诸位,这些都是精灵鬼妖,假托孙悟空、须菩提之名,却也是‘呼即易、遣即难’啊。佛菩萨的名号,它们也敢假冒。不能相信它们。

 

‘呼即易、遣即难’,是比喻将棒给他容易,想夺回杓柄、把他遣走,可就难了。

 

‘互换机锋仔细看’。互换机锋,就是‘宾主互换’的机锋。你看他们俩:一下子乌臼是主、来僧是宾:一下子来僧是主、乌臼是宾。个个都是转辘辘的,如水上葫芦,按著便转。‘仔细看’,我们要看仔细哟!我们要看一看他们是如何起用的,从这里学习学习,以免以后被问倒。比如,卖油滋的婆子问德山(见第四则‘德山挟复问答’):‘金刚经云:过去心不可得、现在心不可得、未来心不可得。上座欲点哪个心?’该怎么答呀?你们说说看。(有人答道:不知。)不知?不知就不能吃点心!老婆婆已经讲了:‘尔若答得,布施油滋作点心:若答不得,别处买去。’若答‘不知’,还不如直接到别处去买。答语应该‘函盖相投’,就像盒子和盒盖子,扣上恰好。若驴头不对马嘴,就是‘函盖不投’。既然三心均不可得,自当一体同观。当婆子问‘欲点哪个心’时,可以轻轻地答她:‘你知我也知,不能告诉他人知。’此后,婆子不能说她不知。她若说不知,即刻给她一句:‘将谓将谓!原来原来!’她也不能说知,般若无知故。婆子要布施,德山是受施者。受施者若灵利,布施者始终是宾。证到自性之后,机锋对答只是妙用,就看你是否机灵了。有人问你,你想一想再答就不行。如果心里真是空荡荡的、真的没有东西,答语即口就来,用不著思考。当然,起用也有一个学习、锻炼的过程。我们面前的这个‘互换机锋’的公案,诸位要‘仔细看’了。

 

劫石固来犹可坏,沧溟深处立须干。

 

什么叫‘劫石’啊?劫,是佛教里的时间单位。一劫是多长时间?可以用这块‘劫石’来计算。劫石是一块异常坚固的石头,厚度一由旬(一由旬等于四十里),长和宽都是八万四千由旬,这比我们的地球大多了。每隔五百年,有天人下来,用他们的衣袖在劫石上拂一下,直到把这块坚固的大石拂尽——磨得没有了。天人的衣服很轻柔,重量只有六铢。二十四铢等于一两,四件天衣才有一两重。用这么轻柔的衣袖,五百年才拂一次,将一块比地球大得多的劫石磨光,所须时间之长还能想像得出么?这么长的时间就是一劫,谓之‘轻衣拂石劫’。

 

‘劫石固来犹可坏’,劫石虽然坚固,还是可以被轻柔的六铢天衣磨光,还是会坏掉。但乌臼和尚与定州来僧‘宾主互换’的机锋,你却无论如何无法摧坏,千古万古也不能穷尽。机就是佛性,锋就是妙用,这是佛性的大机大用,怎么会损坏呢?‘沧溟深处立须干’。沧溟,就是茫茫的大海。洪波浩渺,白浪滔天,沧沧茫茫,渺渺溟溟,无边无际,辽阔弥远。寻常人到了这里,就要被淹没掉。但是乌臼和尚与定州来僧,如果到这大海里站立,海水也须干涸。这是用劫石和大海作比喻,赞叹两人‘宾主互换’的机锋。这一句明显是‘褒’,下面一句看来是‘贬’,但骨子里更是进一步赞叹:乌臼老和定州僧真是一代精英、杰出的高僧。

 

乌臼老,乌臼老,几何般?与他杓柄太无端!

 

乌臼老、乌臼老啊!你这是从何说起呢?你有多大的本领啊?你怎么敢把杓柄给与他人呢!你这样做太轻率、太不对、太无端了。这根柱杖子,三世诸佛也用,历代祖师也用。用它来打掉学人的执著、粘滞,使学人荐取自家本来面目。你怎么能把这个轻易给人呢?幸亏定州来僧晓得‘平展’,只轻轻地打了你三下。

 

纵或遇到一个鲁莽的汉子,虚空里揣骨、平地上起雷,把柱杖子交到他手,他跟你胡搅蛮缠,乌臼老也能轻易地转危为安、化险为夷,以作家自有出身之路故。

 

一般说来,当然不能轻易把柱杖子交付他人。然而,我们做事情要看物件,要看看对方是什么样的人。是法器,就交付:不是法器,就不交付。乌臼和尚道眼通明,看准了对方,大胆地把杓柄与他,才演出了这场千古绝唱。如果当交付而不交付,缩手缩脚,这公案的后半段就没有了。‘呼即易、遣即难,互换机锋仔细看。’雪窦禅师不就是从这里看出精彩来的吗?‘劫石固来犹可坏,沧溟深处立须干’!

 

第七十六则  丹霞问僧具眼

 

邓州丹霞天然禅师,是唐代著名的大禅德。他出生于哪年、俗家姓什么,灯录中缺乏记载,所以圜悟勤祖师说他‘不知何许人’。丹霞禅师年轻时是学儒的,饱读五经四书,通达孔孟之道。有一天,他要去京城长安参加科举考试,在路途中的旅店里做了一个梦,梦见房间里充满白光。他找了一个‘占者’(也就是算命先生)给他解这‘白光满室’之梦预兆著什么吉凶祸福。占者告诉他,这是‘解空之祥’。祥,就是吉祥。这个梦是好梦,是吉兆。什么吉兆啊?‘解空’的吉兆。解空,就是能够悟解、能够透彻佛门的大乘空义。这无异告诉他,如果他修学佛法,一定能得大成就。他听了之后,正好遇到一个‘禅者’(也就是佛教的禅宗学人)。禅者问他:‘仁者何往?’您这是要到什么地方去呀?他答:‘选官去。’去参加科举考试,考中了就可以应选补缺而做官。禅者说:‘选官何如选佛!’做官怎么能比得上做佛呢?做官只是一时的功名显赫,只是过眼云烟,不能长存于世。修道成佛则能够亘今古而常存、历沧桑而不变。做官必须是为了治理好国家、为了百姓的安宁幸福、为了国富民强竭尽才智,才算得上是个好官。虽然如此,也不能利益多少人,不能够给大家带来多大的利益。这与修道成佛对众生的利益,是远不能相比的。一旦修行成佛,就能救度无量无边的众生,并且‘皆令入无余涅而灭度之’,让他们都能彻底解脱、永离生死苦海。所以‘选官何如选佛’呢?做官需要‘选’,学佛也需要‘选’,都需要挑选、选择,优中选优。佛教的修行道场就是选佛场,‘十方同聚会,个个学无为。此是选佛场,心空及第归。’看谁用功精进不懈,看谁能修得心空无住,谁就能应选而做佛,谁就能开悟成道,这是要选一选的。所以,大家修法须勇猛精进,不可懈怠。假如求得了修行方法,就那么游游泛泛、懒懒散散的,今天修修、明天停停,这样怎么能成道呢?道场是选佛场,你不用功,就要落选。要努力上进,真正证到心空无住,才堪中选。

 

丹霞在旅店里忽梦白光满室,听了占者‘解空之祥’的解释,又受了禅者‘选官何如选佛’之激励,非常感动,当下便决定抛弃仕途,学佛修道。他问禅者:‘选佛当往何所?’要学佛修道应当往什么地方去啊?禅者说:‘今江西马大师出世,是选佛之场,仁者可往。’现今马祖大师出世,在江西说法度众。马大师是当今的大禅德,他的道场就是选佛场,你可以到他那里去。丹霞毫不犹豫,便直奔江西,赶往马大师的道场。他见到马大师,却不说话,而是用两手托著襆头脚,让马大师看。襆头是古代男子用的一种头巾,襆头脚就是襆头包在头上的折角处。一般人初来乍到,总要先介绍自己是谁,从什么地方来,来干什么。丹霞就不这样,才见马大师,就以两手托襆头脚,已显露出‘以无言显有言’淩厉直捷的禅风。纵观丹霞的学道因缘,那‘白光满室’之梦、那占者、禅者之遇,固然可以说是佛菩萨点化他。而他一点就醒、一拨便转,毅然抛弃仕途,那干净利落、毫不拖泥带水的风格,岂不是再来人的作略么!

 

马大师仔细地打量著这个两手托襆头脚的年轻人,看出他与石头禅师对机,便对他说:‘吾非汝师。南岳石头处去。’六祖以后,禅宗分灯,辗转相传,是从青原行思、南岳怀让这两支传承延续下来的。行思禅师、怀让禅师都是六祖的弟子。石头希迁禅师嗣法青原行思,马祖道一禅师嗣法南岳怀让。石头禅师机锋峻拔,往往使人摸不著边际,而马大师的禅风则比较平缓。悟道各有各的机缘,适合峻拔的便以峻拔的手段接引,适合平缓的便以平缓的手段接引。丹霞与石头对机,而大名鼎鼎的庞蕴居士却与马大师对机。庞居士一开始是跟石头学禅,他问石头禅师:‘不与万法为侣者是甚么人?’一切事物都是法,一切事物都有相。不与这些有相的东西为伴侣,即是超越万法。这是什么人的境界呢?这一问相当高深,够绝对的。石头禅师听到他这么问,就用手捂住他的嘴。这说不出话的是谁?!有语言就有思维,落入语言、落入思维就不是了。庞居士经石头禅师一捂,豁然有省,但还不彻。后来,庞居士又去参问马大师,还是那个问题(若彻就不须再问了)‘不与万法为侣者是甚么人?’马大师说:‘待汝一口吸尽西江水,即向汝道。’西江是江西省的一条大河。等你一口能把西江水吸干的时候,我才告诉你。你若不能一口吸尽西江水,我就不告诉你。这是不落语言的啊,一说出来,就不是了。庞居士言下大悟,立时了彻,顿领玄旨。悟后再起妙用,那就不止是一口吸尽西江水了,‘沧溟深处立须干’啊!

 

神迹卓著的五台隐峰禅师,俗姓邓,灯录上称他邓隐峰,是马祖的弟子。他早年跟马祖学禅的时候,也想去参问石头。马祖告诉他:‘石头路滑!’石头禅师机锋峻拔,你未必能摸得著边际,会滑倒你的。邓隐峰说:‘竿木随身,逢场作戏。’他还满不在乎。来到石头那里,他绕著石头的禅座转了一圈,顿了顿手里的锡杖,问石头:‘是何宗旨?’石头说:‘苍天!苍天!’邓隐峰摸不著头脑,跑回来问马祖。马祖说:‘汝更去问,待他有答,汝便嘘两声。’邓隐峰又跑到石头那里,跟前次一样,转一圈,顿顿锡杖‘是何宗旨?’石头禅师这次不答苍天,抢先向他嘘了两声。邓隐峰不能再嘘了,又跑回来问马祖。马祖说:‘向汝道,石头路滑!’我早就告诉过你,石头路滑,他比你先下手,他的机锋急得很,你未必能对机。邓隐峰与石头不对机,而丹霞却正好与石头对机。所以马祖不赞同邓隐峰参问石头,却指示丹霞到石头禅师那里去。马大师堪称善观机缘啊!

 

丹霞到了石头禅师那里,还是以两手托襆头脚。石头禅师说:‘著槽厂去。’当年六祖初见五祖,五祖也是说‘著槽厂去’,于是六祖便到后院破柴踏碓。丹霞听石头禅师这么讲,便行礼致谢,从此随大众过起了农禅生活。就这样住了三年,丹霞悟道了。有一天,石头禅师对大家说:‘来日铲佛殿前草。’第二天,大众都找出锹、锄等工具,准备铲草。只有丹霞禅师与众不同,他端来一盆水,洗净了头,来到石头禅师面前跪下了。原来‘铲殿前草’是指剃去头发啊,要给他们剃度。丹霞识得石头禅师的机锋。石头禅师见他这样,笑逐颜开,便给他剃发,度他为僧。随后又为他说戒,丹霞‘掩耳而出’,他捂著耳朵不听,出门跑了。这是什么意思啊?丹霞机锋峻峭,壁立千仞,当初以两手托襆头脚已显端倪。此时若说‘我无贪嗔痴,何用戒定慧!’那便成了说教,不是禅机了。丹霞禅师掩耳而出,正是禅师的作略,省却多少言语,正是无言胜有言。诸位,我们各人问问自己:还有贪嗔痴在吗?若说有,性本不垢不净,何来贪嗔痴?若说无,佛又为何教修戒定慧呢?请在这里下一语。(良久),若忽有人喝一声、掩耳而出,吾则哈哈一笑、下座。

 

丹霞这一跑,又跑到江西马大师那里。他也不先去参拜马祖,就跑到僧堂里。僧堂供有圣僧—罗汉僧的塑像,丹霞骑在圣僧像的脖子上,坐在那里。众僧都大吃一惊,这人怎么这样不知礼节、怎么敢在圣僧头上坐啊?便急急忙忙地去向马祖报告。马祖过来一看,说:‘我子天然。’这是我的孩子,是禅宗的子孙,佛性天真、自然合道。丹霞连忙跳下来向马大师礼拜,说:‘谢师赐法号。’谢谢师父赐给我名字,‘天然’就是我的法名,于是他就叫‘天然’了。丹霞天然禅师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。

 

以上我们介绍了本公案之主—丹霞天然禅师,下面讲解这则公案:

 

丹霞问僧:‘甚处来?’僧云:‘山下来。’

 

有一位僧人来参丹霞,丹霞禅师问他:‘你从什么地方来?’乍一听,这问话稀松平常,是从温州来,还是从凉州来,从什么地方来啊?其实,禅宗祖师接引学人,句句不离佛性根本义,这是问他生从何来、死往何去,问的是这个来处。这僧的回答也颇似个明眼人,他不说来的地名,是沙马界、还是五马河。而回答:‘从山下来。’这答语还像回事,好像是个‘作家’,好像是要‘验主’,检验一下主家是否道眼通明。若主家道眼不明,还真是难以抵对。然而,丹霞是极其透彻的大祖师,自有出众的手段,不会被他问倒。丹霞一听,你不通来处,好像是个‘作家’。我再考考你,看你是不是真的明眼人。丹霞要再辨一辨来僧的真假。

 

霞云:‘吃饭了也未?’僧云:‘吃饭了。’

 

丹霞问来僧:‘吃过饭了没有?’来僧说:‘吃过饭了。’坏了!麒麟皮下露出了马脚,这僧原来是个懵懂汉。但是,也不能说定,有的人就敢于故意卖个破绽,敢于横身虎口让对方咬。对方若咬不住,就不是明眼人。雪峰禅师就善用这种手段。雪峰座下有一僧,去参问灵云禅师,问灵云:‘佛未出世时如何?’灵云举起拂子。又问:‘出世后如何?’灵云还是举起拂子。佛为一大事因缘出现于世,为使众生开、示、悟、入佛的知见,也就是为了使大家明心见性,明悟自心本具的真如佛性。‘佛未出世’是指尚未明心见性,‘佛出世后’是指明心见性之后。灵云答这两问都举起拂子,干净剿绝,以示‘悟’与‘不悟’不二,烘托出天真佛性在悟不增、在迷不减。扫掉了明心见性、开悟、成道等等概念上的粘著,一法不立、一丝不挂。只有如此透彻,才算得上真正明心见性。这僧却不能当下契入,无疑是粘滞在开悟、成道等概念里,不能透脱。他又跑回来了,又回到雪峰这里。雪峰说:‘返太速乎?’你回来得也太快了!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呀?这僧说:‘某甲到彼,问佛法不契,乃回。’雪峰问他:‘汝问什么事?’这僧便将灵云怎么怎么举拂子的事说了一遍。雪峰明白了这僧的落处,对他说:‘汝问,我为汝道。’僧便问:‘佛未出世时如何?’雪峰举起拂子。僧又问:‘出世后如何?’雪峰放下拂子。有人说,雪峰答得好,举起拂子表示执著事物不放,放下拂子表示一切都能放下。这理论听来也不错,却和这僧犯的是同一种毛病。什么叫‘放下’?没有东西可放,才是真正的放下,才算透脱。还有东西可放,分明没有透脱,不算真正放下!雪峰一举一放,正挠到这僧的痒处,这僧若能当下悟去,若能像玄沙那样说一句‘老和尚脚跟未点地在’,便可潇洒自在去也!

 

雪峰曾示众云:‘世界阔一尺,古镜阔一尺;世界阔一丈,古镜阔一丈。’玄沙指著火炉问雪峰:‘火炉阔多少?’雪峰答:‘如古镜阔。’玄沙说:‘老和尚脚跟未点地在!’

 

‘世界阔一尺,古镜阔一尺;世界阔一丈,古镜阔一丈。’雪峰是用古镜比喻天真佛性。佛性与世界本来不二。《心经》在讲了‘色不异空、空不异色’之后,恐学人将色、空看作‘不异(相同)’的二物,紧接著说‘色即是空、空即是色’,直指不二。这里的世界、古镜也是此义,世界就是古镜、古镜就是世界。玄沙问‘火炉阔多少’是‘验主问’,看你是不是会落在古镜边,或者落在世界边。一落两边,便非不二。雪峰不惧落古镜边,迳答‘如古镜阔’。雪峰是一千五百人的大善知识。禅宗一花开五叶,共分五宗,他座下就出了云门、法眼两宗。他岂不知落在古镜边么?雪峰自有深意。雪峰的弘法手段与其师兄岩头不同。岩头善用恶辣钳锤,天下人摸索不著,谁也咬他不住,其师德山也不奈他何。雪峰却是不惧浑身落草,敢于横身让学人咬嚼。敢咬者、能咬住者,方堪传授。所以岩头说:‘雪峰虽与我同条生,不与我同条死’。意思是:虽然同在德山门下打开本来(同条生。言体),启用的手段却不同(不同条死。言相、用)。雪峰不惧落古镜边,是故意卖个破绽。你问‘火炉阔多少’,可能是验主问,也可能是懵懂问。我故意落古镜边,看你能否检点得出。若检点得出,正合我意;若检点不出,那就该吃棒了。玄沙检点得出,一句‘脚跟不点地’咬个正著,不愧为雪峰的高徒也。

 

雪峰举拂子、放拂子,故意落在两边,也是考验这僧,看他是否检点得出。可惜这僧检点不出,还以为雪峰答得对,便礼拜。雪峰便打,打你这个糊涂人!我原是将错示你,你却检点不出。这僧挨了打,也没有弄明白,后来又去问玄沙。玄沙说:‘汝欲会么?我与汝说个喻:如人卖一片园,东西南北一时结契了也,中心树子犹属我在。’玄沙很会打比方:东西南北一时结契,比喻其他一切都能放下;中心树子犹属我在,比喻却放不下开悟、成道等概念。这能算真的放下吗?放不下就不算开悟成道。无修才是真修,无得才是真得,无证才是真证!

 

丹霞问:‘吃饭了也未?’僧答:‘吃饭了。’这僧是懵懂汉呢,还是明眼人故意卖破绽?丹霞当然不会轻轻放过他。请看下文:

 

霞云:‘将饭来与汝吃的人,还具眼么?’僧无语。

 

拿饭来给你吃的那个人,长了眼睛没有?供养明眼人吃饭才好,像你这样的懵懂汉,什么都不明白。供养你吃饭(即与你说法),岂不是瞎了眼么?僧无语—这僧无话可说了。唉!真是个懵懂汉。圜悟勤祖师在此著语云:‘果然走不得。这僧若是作家,向他道:与和尚眼一般!’无语就不行了,就‘走不得’了。这僧如果是明眼人,待丹霞问‘将饭来与汝吃的人,还具眼么?’迳答他:不但具眼,而且跟你的眼一般无二!看你丹霞如何应付?尽管丹霞也不会就此罢休,那就会演出一幕堪为后人作标榜的千古绝唱。这僧却是眼眨眨地‘无语’,不是个明眼人啊。

 

有人说:布施乃六度之首,将饭与人吃正是行布施,还有具眼、不具眼的分别么?那好,大家来看看《佛说四十二章经》是怎么讲的吧。该经第十一章云:

 

佛言:饭恶人百,不如饭一善人。饭善人千,不如饭一持五戒者。饭五戒者万,不如饭一须陀洹。饭百万须陀洹,不如饭一斯陀含。饭千万斯陀含,不如饭一阿那含。饭一亿阿那含,不如饭一阿罗汉。饭十亿阿罗汉,不如饭一辟支佛。饭百亿辟支佛,不如饭一三世诸佛。饭千亿三世诸佛,不如饭一无念、无住、无修、无证之者。

 

《四十二章经》最早传入中国,有人说它是小乘经典。上段经文中,在辟支佛与三世诸佛之间,果然没有列入大乘菩萨。然而,不管是羊车、鹿车、牛车,最后都是大白牛车。无论是声闻乘、缘觉乘、菩萨乘,终归是一佛乘啊。‘饭恶人百’,就是将饭来与一百个恶人吃……。这段经文很容易懂,不用再作解释。那‘无念、无住、无修、无证之者’,分明已透出大乘一实相印。实相无相,无相而无不相。

 

下面接著看公案:

 

长庆问保福:‘将饭与人吃,报恩有分。为什么不具眼?’

 

长庆、保福、玄沙、云门等禅德,都是雪峰义存禅师的高足弟子。长庆即长庆慧棱禅师,保福即保福从展禅师,他们两个同在雪峰会下,很是相契,经常在一块讨论古人的公案。有一天,他们讨论起‘丹霞问僧具眼’这则公案来了。长庆问保福:‘将饭与人吃,报恩有分。为什么不具眼?’教下有言:‘上报四重恩,下济三途苦。’这四重恩就有一重是‘报三宝恩’。三宝者,佛、法、僧也。供养僧不就是报恩吗?供养就是‘四事供养’。哪四事?饮食、衣服、卧具、医药。将饭与人吃—供养出家人饮食,不正是报三宝恩吗?所以说‘报恩有分’,那为什么说不具眼呢?

 

长庆并不是不知道为什么不具眼,才问保福的。讨论古人的公案并不是就事论事,评价古人的是非长短。而是借公案为由,端正自己和他人的见地,以当下启开般若正眼。长庆这样问保福,是借‘丹霞问僧具眼’这则公案为话头,检验保福的见地,看一看保福是不是时时不离自性。赵州禅师曾说:‘老僧行脚时,除二时粥饭是杂用心处,此外更无别用心处。若不如是,大远在!’时时处处都不‘杂用心’,即时时处处都不离自性。如此绵密保任,长养圣胎,自得法身正住。然后法身向上,起无量无边妙用,于本来无法处开演八万四千法门,于本无众生处救度无量无边众生。

 

在赵州禅师一百多岁的时候,燕王、赵王并驾来到赵州道场,赵州禅师端坐不起。燕王突然问道:‘人王尊耶?法王尊耶?’本来燕王是领兵来攻打赵王的,要抢赵王的地盘。有善观气象者上奏燕王:‘赵州有圣人所居,战必不胜。’于是,燕、赵二王化干戈为玉帛,在筵会上见面。燕王问赵王:‘赵之金地,上士何人?’在你所辖的这块宝贵如金的土地上,哪一位是修行成就的大菩萨啊?赵王说:‘有讲《华严经》大师,节行孤邈。若岁大旱,衔命往台山祈祷。大师未回,甘泽如泻。’燕王说:‘恐未尽善。’赵王又说:‘此去一百二十里,有赵州观音院,有禅师年腊高邈、道眼明白。’燕王说:‘此可应兆乎!’燕王却是有眼,不重祈雨灵验,却重道眼明白。他和赵王来到赵州道场,见禅师端坐不起,突发‘人王尊耶?法王尊耶?’一问。这是‘验主问’,要检验一下赵州禅师是不是真的道眼明白。赵州禅师说:‘若在人王,人王中尊;若在法王,法王中尊。’这一答语活托托地显示出真如佛性—无相的法身,赵州禅师将佛性和盘托出。佛性在人王边是最最尊贵的,在法王边也是最最尊贵的,乃至‘天上天下,唯我独尊’!燕王深为叹服。从此二王均拜赵州禅师为师,执弟子礼。

 

其实长庆知道,若落在供养、报恩等概念里,不能‘三轮体空’,充其量也只能是换取人天福报的善行。纵能感得‘百鸟衔花、白猿献果’,也未必就是道眼明白。他却故意问保福,目的是检验保福是不是会走作,脚跟是不是点地。

 

福云:‘施者、受者,二俱瞎汉!’

 

长庆用供养、报恩等概念来套保福,保福却自有出身之路。快哉保福,‘施者、受者,二俱瞎汉!’这一答干脆利落。施者就是‘将饭与人吃’的人,受者就是‘吃饭了’这个僧人。受者是个懵懂汉,竟眼眨眨地无语;施者却看不出他道眼不明,还供饭给他吃。他们两个都是瞎汉。要供养就供养明眼人。供养一个‘漆桶’,有什么用处?昔有婆子,搭了一个庵子,供养一位僧人在庵子里面修行达二十年之久,常教二八妙龄女子给他送饭(将饭与人吃,报恩有分乎?)。有一天,婆子交待送饭的女子,送去饭之后,抱住这个僧人,问他:‘正恁么时如何?’看他说什么。‘恁么’这个词久已传播丛林,‘正恁么时’就是佛性朗然现前之时。婆子是要考验一下这位僧人是否脚跟点地,是否还会走作,是否能透得过女色现前之境。送饭女子依令而行,这个僧人说:‘枯木倚寒岩,三冬无暖气。’二八女子抱定,好像一段枯木靠在冰冷的岩石上,丝毫也生不起欲火,就像三九严寒的冬天一样没有暖气。这僧能‘坐怀不乱’,堪称人格高尚,但修行路却走错了。他道眼不明,修的是死定。‘正恁么时’真如佛性朗照,怎么会是‘枯木倚寒岩,三冬无暖气’呢?再说,‘枯木倚寒岩,三冬无暖气’只是他自己的境界,他只管自己,面对眼前这位如此举动的女子,却不予点化,令她清醒,心里何曾有众生来?

 

小乘圣者,旧业已消、梵行已立、所作已办,住涅城而不受后有;

 

大乘菩萨,深信不疑、切愿不退、力行不息,涉生死海以广度众生。

 

在大乘菩萨眼里,声闻、缘觉也是俗人,《楞严经》更将其列入五十种‘阴魔’之中。所以,当送饭女子回来告诉婆子之后,婆子骂这僧:‘我二十年只供养得个俗汉!’立即就把这僧赶走,并将庵子烧掉了。这位婆子却是不瞎。

 

长庆云:‘尽其机来,还成瞎否?’

 

尽其机来,就是尽机起用,所谓‘大机大用’者是也。大机就是佛性,大用就是佛性的妙用。丹霞说:‘将饭来与汝吃的人,还具眼么?’圜悟祖师在此著语云:‘虽然是倚势欺人,也是据款结案。’这僧若是个明眼人,就会抓住丹霞的‘倚势欺人’,给丹霞一拶。谁知他不是明眼人,竟然‘无语’,所以丹霞就算是‘据款结案’了。圜悟祖师在‘无语’下著语:‘果然走不得。这僧若是作家,向他道:与和尚眼一般!’这僧若能如此,便是‘尽其机’。长庆的意思是:若这僧不是‘无语’,而是尽了佛性的大机大用,还能说是‘瞎汉’吗?

 

禅宗直指人心、见性成佛,赤裸裸、净洒洒,一法不立,岂能立得‘尽机’?长庆不知不觉落到‘尽机’里去了。教下的供养、报恩等概念他能看清、能空却,宗下的尽机、具眼等葛藤他却看不清、空不掉了。所以,圜悟祖师在此著语云:‘识甚好恶?犹自未肯!讨什么碗?’并评论说:‘当时若是山僧,等他道“尽其机来,还成瞎否?”只向他道:瞎!’若见地不彻,落在有无、是非、对错、尽机不尽机、具眼不具眼等概念里,不能超越,便大违‘不二’,那就是粘滞,就是‘犹自未肯’。若‘挂得一丝’而未肯,不知不觉地就会讨个‘碗’端端。所以圜悟勤祖师直呼其瞎!

 

我们下面看看保福是怎么答的。

 

福云:‘道我瞎得么!’

 

保福的意思是:不是向你说过‘施者受者,二俱瞎汉’了么!我恁么具眼,识得这些概念当体即空。我已经‘尽其机’了,你当然不应该说我瞎。像圜悟那样答一个‘瞎’字多么有力,且余味无穷。保福的答语就太软弱无力了。说话有得当、有不得当,他这一软弱,就不得当了。他是落入‘不成瞎’而不自知,他的意思是:我已经‘尽机’,而‘不成瞎’了。圜悟勤祖师在此著语云:‘两个俱是草里汉,龙头蛇尾!……。一等是作家,为什么前不构村、后不叠店?’长庆落入‘尽机’,保福落入‘不成瞎’,都已浑身落草,所以圜悟说他们都是‘草里汉’。他们两个两问两答,前一问一答很好,后一问一答却落草了。这岂不是‘龙头蛇尾’吗?然而,他们两个都是雪峰的高足弟子,都是‘作家’,都是明眼人啊!为什么到这里问也背离佛性、答也背离佛性—‘前不构村、后不叠店’呢?悟后起用,句句不能背离佛性根本义,但这大多须要一个锻炼的过程,像丹霞那样‘一下子到位’并不多见。长庆和保福常常讨论古人公案,就是在锻炼自己啊。然而,一有走作,就会被明眼人抓住,雪窦禅师就是抓住他们‘尽机不成瞎’来颂这个公案的。下面就是雪窦禅师写的颂:

 

尽机不成瞎,按牛头吃草!

 

这僧眼眨眨地‘无语’,说明他未曾荐取活泼自然的天真佛性,他当然是‘瞎汉’。你能代替他‘尽机’么?牛不吃草,强按牛头有什么用?强按牛头,不能代替牛自己吃草。这僧是‘瞎汉’,由你来‘尽机’,也不能说是‘不成瞎’。

 

圜悟祖师对这句颂词评唱说:

 

长庆云‘尽其机来,还成瞎否’,保福云‘道我瞎得么’,一似按牛头吃草。须是等他自吃始得,那里按他头教吃!雪窦恁么颂,自然见得丹霞意。

 

如何是丹霞意?可分三段来讲:

 

第一、问僧‘甚处来’。这是问他‘生从何来’,要验一验他的来处。答这一问,可用‘正是’、‘不可总没来处也’、‘要知来处也不难’。这三句答语,意思都一样,都是将天真佛性和盘托出。此三句就是圜悟祖师在此句下的著语。若这样答,意思已非常明确,丹霞禅师也就不用再检验他了。这僧却答‘山下来’,这就不大明确了,可能是瞒天过海,也可能是懵懂不会。所以圜悟祖师在此著语云:‘著草鞋入尔肚里过也。只是不会。’此著语道出了瞒天过海和懵懂不会两种可能。若此僧是瞒天过海、暗藏机锋,那就是‘著草鞋入尔肚里过’。若此僧是个懵懂汉,那就是‘不会’。只因这僧经不起后来的检验,所以判他‘只是不会’。圜悟祖师接著著语:‘言中有响,谙含来。知他是黄是绿。’黄喻成熟,绿喻不成熟。此僧若成熟,一句‘山下来’便是‘言中有响’,暗暗地隐含著「生从何来’的来处,并且带著引丹霞上当的钓钩。若不成熟,便是被丹霞勘破了。因为这僧后来‘无语’,所以圜悟祖师说‘知他是黄是绿’。

 

第二、丹霞进一步问‘吃饭了也未’。这是进一步勘验他。这僧若伶俐,便不会上当。可惜他是懵懂汉,这一问便是当头浇来的恶水了。圜悟祖师在此著语云:‘第一勺恶水浇!何必?’然后自答:‘定盘星。要知端的。’丹霞禅师何必这样问呢?这正是丹霞的稳健、细密之处,这是定盘星啊,要靠它检验来僧,以知来僧究竟如何。这僧却答‘吃饭了’,这就上当了。不过,这也说不定,如果他是故意卖个破绽,要反过来钓丹霞的话,也可以这样答。可惜他后来却眼眨眨地‘无语’,果然是个懵懂汉。所以圜悟祖师在此著语云:‘果然撞著个露柱。却被旁人穿却鼻孔。原来是个无孔铁锤。’露柱是顶梁的木桩子,无孔铁锤—不开窍。这无疑是判这僧不具眼。

 

第三、丹霞说:‘将饭来与汝吃的人还具眼么。’这是丹霞浇来的第二勺恶水。若来僧是个明眼人,前两问两答仍可如上,到这里就抓住了丹霞的把柄—你还有‘具眼’在,这分明是没有扫除‘悟’迹!所以,圜悟祖师在‘虽然是倚势欺人,也是据款结案’之后接著著语:‘当时好掀倒禅床!无端作什么?’如果这僧当时真的掀倒禅床,丹霞也不会就此罢休,他可能拈拄杖便打。明眼人也不会怕他的拄杖,便会顺手接住。然后两人就会像临济、麻谷那样‘相捉入方丈’。不仅两人当时便会心地哈哈大笑,也为后人留下一段颇具启迪意义的千古绝唱。可惜这僧‘无语’,骂他‘不具眼’,冤枉乎!

 

‘恁么颂,自然见得丹霞意’,丹霞机锋峻峭,丹霞意不是那么容易见的。圜悟祖师‘见得丹霞意’之语,是对雪窦禅师的极高评价。

 

下面接著看雪窦颂:

 

四七二三诸祖师,宝器持来成过咎。

 

‘四七’二十八,是指从第一代祖师迦叶尊者到第二十八代祖师达摩尊者,这是释迦牟尼佛在西天的二十八代一脉真传。‘二三’得六,是指从初祖达摩大师到六祖慧能大师,这是佛法在东土的六代正法眼藏。四七二三诸祖师,泛指佛教正宗—禅宗的历代明眼大祖师。

 

宝器,是指‘直指人心,见性成佛’之法宝,这是无上的顿悟法门。过咎,就是错误。佛祖递代相传,传来顿悟之宝器,为什么反倒成了过咎呢?我们来看看圜悟祖师对这句颂词的评唱:

 

不唯只带累长庆,乃至西天二十八祖、此土六祖,一时埋没。释迦老子四十九年说一大藏教,末后唯传这个宝器。永嘉道:‘不是标形虚事褫,如来宝杖亲踪迹。’若作保福见解,宝器持来,都成过咎。

 

长庆云:‘尽其机来,还成瞎否?’保福若用一个‘瞎’字作答,干净剿绝。一法不立,这才是真正的自肯。烘托得长庆的问话也并不落入‘尽机’,而成为检验对方之语。保福竟答:‘道我瞎得么?’浑身落草,落入‘不成瞎’,带累得长庆也落入‘尽机’。这不仅仅只带累长庆一人,就连西天二十八代祖师、东土六代祖师,统统都给埋没掉了,因为这无上大法是他们一代一代传下来的。释迦世尊应化人间,传佛心印。说法四十九年、谈经三百余会,横说竖说葛藤说,都是烘云托月,都没有说到这摩尼宝珠本身。最后灵山一会,世尊拈花、迦叶微笑,才传下来这‘直指人心,见性成佛’的摩尼宝珠。宝珠在什么地方?告诉你:就在这里!他们代代相传,持来宝器,反倒成了过咎,都是因为后代子孙不肖,这怎不令人痛心疾首!圜悟祖师著语云:‘尽大地人换手捶胸。还我拄杖来!带累山僧也出头不得。’

 

诸位,如果我们表现不好,就会带累先祖。我们是释迦佛的子孙,必须‘行也端、语也端’,我们的言语、行为非常重要。我们应该时时处处正直无私,说话句句不离佛性根本义,做事无为而无不为,胸怀坦荡,光明正大,真实而不虚伪,这样人家就不会诽谤我们了。不但不会带累先祖,而且能使先祖传下来的无上大法发扬光大。现在有些人自命为佛教徒,榜样做得不好,以致招引来这样一句不好听的话:‘要找黑心人,吃素道里寻。’罪过,罪过!带累佛祖啊!

 

过咎深,无处寻,天上人间同陆沈!

 

过咎若浅,也许有救。如果过咎甚深,那就不得了了,那还往哪里寻找佛性啊!慢说不能荐取佛性、不能解脱,就连人天福报也给埋没掉了—天上人间同陆沈!然而,若论称扬祖师大事,人天福报也是过咎。

 

如何才能无过?请看圜悟祖师的评唱:

 

这个与尔说不得,但去静坐,向他句中点检看。既是过咎深,因什么却无处寻?此非小过也,将祖师大事,一齐于陆地上平沈却。

 

何止是埋没了人天福报,连同祖师大事,也‘一齐于陆地上平沈却’了。这样的过咎还算浅么!故云:‘此非小过也’。然而,既然是‘过咎深’,为什么还说‘无处寻’呢?这不单单是说无处寻找佛性,你向什么处寻找‘过咎’呢?所以,‘这个与尔说不得,但去静坐,向他句中点检看。’我们就来看看圜悟祖师是如何向句中点检的。他在‘过咎深’下著语:‘可杀深!天下衲僧跳不出。’紧接著笔锋一转,反问:‘且道深多少?’诸位,我们在这里能否也翻身一转,从‘跳不出’处跳出来呢?如若不然,那就接著往下看。圜悟祖师在‘无处寻’下著语:‘在尔脚跟下!摸索不著。’这是点拨当机学人:在脚跟下的是什么?既然在脚跟下,为什么摸索不著?如果刚才你能翻身跳出,这两个问题根本不是问题。若跳不出,那就肯定是死在句下了。所以,圜悟祖师又在‘天上人间同陆沈’下著语:‘天下衲僧一坑埋却!还有活的人么?’圜悟祖师婆心太切,至此仍不肯休去,还要再次点拨:‘放过一著。苍天苍天!’祖师说什么,学人粘著什么,那是学人对境粘心的习气太深了。你能‘放过一著’,从脚跟下、从切近处荐取么?若能荐取,苍天苍天,原来如此!若不能荐取,苍天苍天,可怜可怜!

 

《证道歌》云:‘在欲行禅知见力,火中生莲终不坏。勇施犯重悟无生,早时成佛于今在。狮子吼,无畏说,深嗟懵懂顽皮靼。祗知犯重障菩提,不见如来开秘诀。有二比丘犯淫杀,波离荧光增罪结。维摩大士顿除疑,犹如赫日消霜雪。’至此,诸位能够放过一著、翻身跳出、荐取不疑么?!

 

(良久。拍案一下)苍天!苍天!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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