东方净土发微

 

印顺导师讲述

能度·慧理记

 

壹、引言

贰、东方净土为天界的净化

参、东方净土为人间的极致

肆、东方净土之辉光此土

伍、东方净土之表征自心

 

壹、引言

 

一、讲说的动机

 

佛教界所熟知的净土,主要是西方阿弥陀佛的极乐世界──西方净土。在佛经中,十方都有净土;而与西方弥陀净土相对的,有药师琉璃光如来的净琉璃世界──东方净土。关于东方净土,过去曾说过二次。民国四十三年秋,在台北善导寺讲“药师经”,启建药师法会;记录下来的,有“药师经讲记”。民国四十七年夏天,在岷尼拉信愿寺,为性愿老法师祝寿,又讲经一次。有“药师经开题”,发表于“海刊”。去年,在台北慧日讲堂,启建药师法会。对东方净土,又多一层体会。所以,过去虽一再讲说,觉得还有再说的必要。

 

东方净土,不如西方净土的专重于死后往生。不但说到死后往生净土,说到蒙佛力加被,死后消除恶业,生人天而修学大乘;更特别重视了现生的利益安乐。这对于大乘菩萨,利益现实人间的精神,有著很好的启发,故值得一说再说。

 

还有,解说这个问题的另一动机,是在最近天主教主办的恒毅杂志中,有题为:‘从涅槃方面观察佛教原义发明初稿’等文,作者杜而未,听说是人类学(可能神类学)教授。他以为:涅槃是月亮神话的演化。以为印度婆罗门教的涅槃原义,是依承月亮神话的。以为佛教的涅槃原义,应该也是这样。而且说:‘释迦真正明白涅槃与否,还成问题’。他以这种态度来想像佛教,评论佛教,与人类学有什么关系?这只是服役于神(神之奴仆)的,神化了的人类学者的杰作!所以举东方净土的意义,以说明佛教涅槃的真实意义,而不是月亮神话的演化。  

 

二、泛说宗教的意义

 

对于宗教,一般人每每是误解,浅解,故不得不略为解说。宗教(不仅是佛教),各区域,各时代,各民族,有各式各样的宗教;尽管不完全相同,但都有宗教。那么悠久,那么广泛,那么深入人心的宗教,说他是错误,也一定有他的迷谬根源,不容许我们忽视!何况这还是表达出人生的崇高意义,究极归趣呢!过去,曾写过“我的宗教观”,发表在“潮音”月刊。现在,从三点来说:

 

(一)、宗教的(信仰)对象,与人类触对的境界有关;即人类依于触对的境界,想像为信仰的对象。我们生活于世间──器世间,地球上,每天都面对蔚蓝色的天空,光辉出没的太阳与月亮,风雨雷电,山河木石等自然现象;及家庭,部落,国家──社会的组织形态;还有自己身心的活动。日常触对这些,在有意无意中,启发人类的宗教观念。这是说:我们触对的境界中,无论是自然的,社会的,自我的,都觉到有一番力量,限制(控制)一切,不得不如此,而表现出宇宙──自然,社会,自身所有的轨律。如太阳和月亮,天天从东方升起,向西方落下;四季节令,夏去秋来,都有一定的轨律。人类(社会或自身)的一切。也受有轨范的限定,似乎都不是个人(或大众)的意志、能力所能决定的、改变的(其实,从前认为不可能的,不可知的,现在很多成为可知可能了)。这才从自我意识的想像中,觉得有一(或多)大力者,在主宰一切。所说‘自我意识的想像’,意思是说:照著自我意志的主宰性(自由、支配),想像那触对境界,有超越的高高在上,或内在的深深在内,自由自在的(无限或是有限的)支配(或管理)一切者,这是自古以来的拟人的宗教观。

 

这拟人的宗教对象,究竟是什么,虽是各说各的,而几乎谁都感到有或一或多的大力存在,主宰一切,轨范一切,使一切都非如此不可。这从外界启发而来的宗教意识,为宗教的一大根源。由于环境不同,注意的对象不同,而宗教的信仰对象,也就不同。如近水的拜水神,住山的拜山神,农村拜土地(社与稷)。印度是热带,毒蛇特别多,所以崇拜蛇神。有的崇拜太阳、月亮、星宿等天体现象;有的比拟社会,而有城隍、祖先的崇敬;还有崇敬山精、木怪、狐狸等。但在人类知识进步的过程中,动物等崇拜,逐渐衰落,因为这都是局部的,过于具体的。而人类之祖,或世界之主(这是影射专制王国的,现在也逐渐衰退嬗变了);以及天空现象,便铸成更普遍的大神,而成为更持久的信仰。有以为这都是迷信,太阳,木,石,有什么可崇拜呢?不知道,这不只是崇拜那事物自身,而是崇拜那一切所以如此,而形成如此的轨律。

 

(二)、宗教不仅受有环境的启发,更主要的是内在的宗教意欲。人的自身,受自然的、社会的给与,也就受这些的束缚。有生就有老死,有健康就有疾病,有友爱就有怨敌,有团结就有分散,有喜乐就有忧苦──非依赖这些不可,而这些就成为自己的束缚,不得自在。如有利于人的,引起对外的依赖感,感恩与赞叹,想像而成为善神。反之,如拘束与障碍于人的,即引起畏惧、厌恶,引生对外的超越感,想像对方为恶者。人在层层的束缚中,依赖现实,又不满现实(超现实的自由意志),引发为依赖与超越的宗教情绪。无知蒙昧的想法(偏于依赖的他力),想在信赖天神中,得到离苦得乐,永恒的快乐。不过,在人类知识的进步中,揭开了神力的虚伪面目;知道从自然、社会、自身去求超脱,去寻求解决,而不再是依赖外在的神力。探求一切拘碍,不得自在的根源,发见了根源于自身的愚昧(无明),所引起的思想迷谬,行为错误。因之,宗教的真正意义,是身心清净,智能德性开展,而一切契合于正理。惟有内心的智慧开发,德性高明,能力广大,顺从(依赖)宇宙人生的轨律──真理,才能不受环境的限制和束缚,而超越于现实。这里面,包含了两方面:一是自身的彻底完善,一是实现理想世界(净土)。这是自我意欲的净化与完成!在神教中,表现为神与天国。不知神是自我意欲的客观化,想像为宇宙的主宰(我的定义,就是主宰)。不知理想国土,要从自身净化中去实现,并非天神所准备的,也非天神所赐与的。人类的知识,不断开发,就逐渐从蒙昧的依赖的宗教,而归于自身净化与超脱的宗教。超脱现实的层层束缚,而达到真平等与自由;约内心说,是智慧、慈悲、能力的圆成,这一理想,在人类内心,不断的鼓动,而成为高尚的宗教倾向。在较高的宗教中,都如此地显示出来。而惟有佛教,才彻底而清晰的表达,不再存有蒙昧的神教气息。不过,说到内心的净化,在一般宗教中,有的重智慧,有的重仁爱;有的重信愿,有的重智证;有的重于内心的净化,有的重视身体的永存:因而成为各有所重的宗教,片面的不完善的宗教。惟有身心德性的圆满开发,不落于偏颇的,才是最圆满的宗教。

 

(三)、环境的启发,内心的向上意欲,还不一定成为宗教;宗教是有赖于特殊的经验。可以说,一切宗教,都有一种特殊经验为支柱的。如说鬼,有些人虽没有见过,但说起来如此的亲切,实由于过去或别人,曾有见鬼的经验。这可能是误会的,也可能是真实的,但凭自己的经验而宣说起来,充满了坚定的信心,也增强了别人的坚信。又如神教徒在祷告或平时,见到耶稣、马利亚等。信佛的,念佛的,见到佛与菩萨;参禅的得到悟入的经验。这些是否正确,并不一定,也许是见绳疑蛇。但经验过了的,无论是与不是,在同样的经验者来说,那是最真实的。这些宗教经验,是邪正浅深不等的。更纯正更圆满的正觉,才能指正浅薄与似是而非的谬误!

 

总之,宗教是由人类内心的向上意欲,在不同的环境约束下,经各种特殊经验而展开。

 

贰、东方净土为天界的净化

 

一、佛菩萨依德立名

 

在这一论题中,首先要说明:宗教一定有崇敬的对象,这不外乎法与人二者。拿高等宗教来说:法(或称为道)是永恒普遍的最高真理──绝对真理。人(具有人格的)呢?有的是拟人的(有意志的)神,以神为绝对真理的,如以色列人信仰的耶和华,回教的阿兰等。有的是绝对真理(其实是拟人的神)的现化人间(道成肉身),而表现为导人归向于神的身份,如耶稣。这些,都渊源于拟人的神教。佛教是以人(众生)身的向上熏修,而体现绝对真理的(肉身成道)。其中,佛是即人而到达绝对真理的圆满体现;菩萨(声闻圣者等)是部分的体现了真理。所以,佛菩萨的崇仰,好像类似于神或耶稣的崇仰,而实质上完全不同。佛菩萨的崇仰,是以此为理想,为师范,而使自己进向于真理,人人终能达到佛的境地,也就是绝对平等,绝对自由的圣域。

 

佛教所崇仰的佛菩萨,都是依德立名的。这或约崇高的圣德立名,以表示佛菩萨的性格。如弥勒菩萨,是‘慈’;常精进菩萨是永恒的向上努力。或者是取象于自然界,人事界,甚至众生界的某类可尊的胜德,而立佛菩萨的名字。取象于自然界的,如须弥相佛,表示佛德的崇高;雷音王佛,表示佛法音声的感动人心。取象于人事界的,如药王佛,表征佛能救治众生的烦恼业苦──生死重病;导师菩萨,表示能引导众生,离险恶而到达目的。取象于众生界的,如香象菩萨,狮子吼菩萨等。其中,依天界而立名的,如雷音,电德,日光,月光等,更类似于神教,而实质不同。可以说,这是顺应神教的天界而立名,既能显示天神信仰的究极意义,也能净化神界的迷谬,而表彰佛菩萨的特德。  

 

二、天与觉者

 

东方净土,是以天界为蓝图的。这是顺应众生的天界信仰,而表现佛菩萨的圣德。印度所说的天,原语为提婆,译义为光明。无论白天晚上,所见的太阳、月亮、星星等光明,都是从天空照耀下来的。仰首远望,天就是光明体。一般人就从天空的光明,而拟想为神。所以,印度的天,与神的意义相近。提婆(天)是光明喜乐,相对的地下──地狱,就是黑暗苦痛。在佛教中,崇敬的圣者,不是神教徒所想像的神,而是佛、菩萨、声闻等。圣者有无量的清净功德,而特性是觉,慧。断烦恼,证真理,是由般若(慧)的现证,而般若也称为明。与般若相对的,就是无明(黑闇)。如佛陀,意义是觉者。菩萨,是有菩提(觉)分的众生。缘觉与声闻圣者,也是得三菩提(正觉)的。三乘圣者,都是觉者,明者。所觉证的,是法性(也叫真如、空性、法界)。法性是本性清净,由慧光而觉证;也由于清净法性,而显现般若的慧光。所以,真如法性,也称为性天,第一义天。如“涅槃经”五行中的天行,就是圣者正觉的大行。圣者的觉,与天神的明,有著类似性(所以“华严经”‘世主妙严品’等,大菩萨每示现天神)。天的特性是光明,常人就从光明而想像天神。圣者,觉证法性清净(或称心清净性、心光明性)而显现慧光,佛就依世俗天界的现象,扫除神教的拟想,而表征慧证真理的圣者。

 

东方净土的佛,名琉璃光佛。琉璃──毗琉璃,译为远山宝,是青色宝。在小世界中间,有最高的须弥山,四面是四宝所成的。南面是毗琉璃宝所成,所以我们──南阎浮提的众生,仰望虚空,见有青色。青天,就是须弥山的琉璃宝光,反射于虚空所致。东方净土,以此世俗共知蔚蓝色的天空,表现佛的德性,而名为毗琉璃光。

 

每一佛出世,都有二大弟子,助扬佛化。如释迦佛有舍利弗与目犍连;毗卢遮那佛,有文殊与普贤二大士;阿弥陀佛有观世音与大势至菩萨。现在东方净土,琉璃光佛也有二大菩萨──日光遍照、月光遍照,‘是彼无量无数菩萨众之上首’。这显然是取譬于天空的太阳和月亮。天界的一切光明中,日月是最大的,一向为人类崇拜的对象。佛的左右胁侍,就依此立名,为一切菩萨的上首。在我国丛林中,中秋晚上,都传有礼拜月光遍照菩萨的习俗。日与月的光,对人类来说,特性是不同的。太阳的光明,是热烈的,给人以温暖,生命力的鼓舞;在佛法中,每用日光来表示智慧。月亮的光明,是温柔的,清凉的,使人在黑夜中消除恐怖。尤其是热带,炎热不堪,一到月亮东升,清风徐来,真是能除热恼而得舒畅的。在佛法中,月亮也每用来表示慈悲,安慰众生。这是以天界的日月光辉,表现二大菩萨的德性。

 

东方净土中,除二大菩萨外。还有八大菩萨,如说:‘文殊师利菩萨,观世音菩萨,大势至菩萨,无尽意菩萨,宝檀华菩萨,药王菩萨,药上菩萨,弥勒菩萨:是八大菩萨,乘空而来,示其道路’。据经上说:欲生西方净土而还不能决定的,八大菩萨能引导他,使得往生净土。为什么东方净土,只有八位菩萨,不是七位,也不是九位呢?这应该是取法于天界的。原来以太阳系为中心的行星,有九(从前说八大行星,后又发现了冥王星,故共为九大行星):水星、金星、地球、火星、木星、土星、天王星、海王星、冥王星。我国所说的五星,也离不了这些。现在,对此世界(地球)而说东方净土,所以除地球不论,还有八大行星于天界运行。换言之,除日月外,还有八大明星,与我们这个世界,关系极为密切。依此,所以除二大菩萨,还有八大菩萨,护持东方净土。‘八大菩萨乘空而来’,是怎样明白的说破这一点。

 

此外,还有十二药叉大将──宫毗罗、伐折罗、迷企罗、安底罗、頞你罗、珊底罗、因达罗、波夷罗、摩虎罗、真达罗、招杜罗、毗羯罗。每一位药叉大将,又各有七千眷属,共为八万四千。八万四千,表示一切的一切。如一切烦恼是八万四千,一切法门也称八万四千法门。所以从天界来说,八万四千眷属,即一切的小星星、小光明。

 

小星的领导者──十二药叉呢?中国与印度,都有十二辰说,配以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。在西方,名十二宫。在地球绕日旋转的运动中,转动的范围内,名黄道带;黄道带内最引人注目的,便是十二辰,四方各有三个。不论是西方或印度,都以畜生来称呼这十二。这一世俗的星辰说,在佛法中,就如“大集经”‘虚空目分’所说:有十二位菩萨,在四方的山里修慈、都现畜生相──南方是蛇、马、羊,西方是鸡、猴、犬,北方是猪、鼠、牛,东方是龙、象、狮。这与中国传说的十二生肖,仅狮与虎的差异而已。十二药叉大将,便是取象于黄道带中的十二星;而每一药叉大将,统领七千眷属,共八万四千,无疑为一切小星了。这一切是光明,也就都是菩萨。

 

东方净土为天界的净化,这是非常明显的。据虚大师说,净土都是天国的净化,而佛法以佛菩萨化导的净土,与神教的拟想,非常不同。

 

三、圣性的本质及其显现

 

圣者的特性,是觉(明),所以约光明的天界,来比喻佛菩萨与净土。但约天界来表示圣性,推究到圣性的本质,那决不是有限量的日月星星可比拟,而仅可以无限量的。明净的虚空来比说。在“药师经”中,称佛土为净琉璃世界,称佛为琉璃光佛;这都是约我们现见的苍空来比说的。佛是称法性而现觉者,如如如如智,平等不二(人法不二)。约所证法说(常寂光土),称为净琉璃土。约能证者说(法身),称琉璃光佛。而其实,如智平等的绝待圣性,是超越能所、彼此、数量等概念的。我们坚定的确信,佛所开示的究竟归宿,说为涅槃、法身。无论涅槃或法身,在相对的名言中,是什么都难以说明的。不得已,只可以虚空界来比说;也就是唯有虚空性,才能多少使我们领会一些。如佛在“阿含经”中,说涅槃为:‘甚深广大,无量无数,寂灭涅槃’;‘甚深广大,无量无数,永灭’。这是释迦佛开示涅槃的主要句义。如从现实生死的存在(有)与生起(生)来说,那末涅槃是‘生者不然,不生亦不然’;‘如来若有,若无,若亦有亦无,若非有非无后生死,不可记说’。因为,这是契入绝对圣性而超越相对界的。声闻的涅槃,是这样;大乘的法身、涅槃,也是这样。所以“华严经”中说到佛法身,‘唯有虚空为譬喻’。

 

虚空是什么?姑且不论。一般的看法,虚空是‘遍’,不可说在这里那里的,是无所在的;要说在,那就是无所不在。是‘自在’,因为是无著无碍的。没有时间性的变化,所以是‘常恒’的。没有质量等差别,所以是‘无二’的。尤其是,虚空虽有时为云雾等蒙蔽而现昏相,一旦云消雾散,就显出‘明净’。其实,在云雾障蔽时,虚空也还是明净的(这就譬说离垢清净与本性清净)。所以,佛典中以此表示法空性(一切法的究竟真性),也以此表示圆满体证(或分证)这最清净法界者──法身。约绝待空性的本来如此,永久如此,普遍如此说,叫做‘法性、法住、法界’。约体证这法性而成为绝对真理的体现者说,称为法身。约证入而众苦(不自在)毕竟解脱说,称为涅槃。这是自证方知的;佛也只能随顺众生的心境,方便善巧地指示,引导我们从离执证真中去体现。由于这是超越相对性的(非心量境、非言说所及),所以难以宣说,约虚空界来喻说,也只能多少领会而已。

 

虚空,不问是实有的,假有的;客观的实在,还是内心的格式,总之、在一般人及神教徒看来,无量无数,广大甚深,高高在上的苍空,为一切光明,或者说一切神圣的依处,一切依此而活动显现出来。在没有显现时,似乎存在于空界的深处,不能说是没有。佛法中,假藉这空界以显示绝对法性,以及圣者证入的涅槃,小乘与大乘,多少有点差别。从无数无量,广大甚深、寂灭来说,大乘与小乘,完全是一样的。小乘从现象界矛盾苦迫的止息消散,表示圣者证入的涅槃,著重于消极的说明。但要说他生死取消了,什么都没有,那是任何学派所不承认的。只是寂然而止,不再重演生死的流转而已。这样的涅槃,意味著相对的融入于绝对,不再落入时空而矛盾变化。所以,涅槃是常住的、清净的、安乐的,可说是离言的妙有。如以虚空界来比说,好像风息云散,显出了空界的本来明净一样。这仅可以虚空界来拟说,而不能以日,特别是月亮来比说。因为,月是黑白白黑的反复不已,而涅槃是永恒的稣息。

 

这样的涅槃,仅是契当于小乘阿罗汉的证境,正确而没有圆满。这样的涅槃观,容易引起误解,以为现象的生死界,真实的涅槃界,为截然不同的对立物。这在大乘经论,才充分表达涅槃的圆义。从生死法说,生死的本性,就是涅槃性,所以说:‘一切法中有安乐性’。这就到达了即事而真,真不碍俗的法界观。也就是不住生死,不住涅槃的无住涅槃。从法性说(体现法界性的为法身,得无碍自在为涅槃),法性空中,本有无量的清净功德,只为了迷而不能显现。以修而显发这无边功德;圣德以觉(明)为本,也就是显发无边智光,而有难可思议的妙用。如以虚空界来比说,虚空界本来明净,为一切光明本体;从此显现出日月等无边的光明。

 

依现代的知识来说,星有恒星、行星、卫星,如八大行星与月亮的光明,都从日而来。但古人,是把日月星星的光明,想像为从虚空界而显现,所以空界是‘明净’的。比拟于空界的明净,所以称佛为琉璃光。约智慧说,名法界体性智。上来的说明,著重在涅槃唯有虚空可为比喻;或者说,取象于虚空界的明净,而表示佛与涅槃的真义。  

 

四、涅槃与月亮

 

神类学者杜而未,卖弄民俗学、字源说,认为婆罗门教的涅槃一词,从月亮神话而来。他虽说:‘释迦是否知道,尚成问题’,却一厢情愿,以为佛教的涅槃,也非如此不可。如果不是这样说,那是佛教徒不懂涅槃,还得向杜而未学习。庸俗的神类学者,想以这样的研究,动摇佛教的根本──涅槃,让耶和华来代替佛陀,来宰制中华人心。作为耶和华的奴仆,存这样的野心,原是不足怪的。但我们,并不想作谁的奴隶,所以对神类学者的野心杰作,没有丝毫的同情!

 

关于语文(依佛法说,文是依音声流变,表达情意或认识而成立;有音声上的文,而后有形色(书写)的文),我们与杜而未的看法,是根本不同的。人类的语文,起初,或是表达情意的,如欢笑、号哭、惊呼、呼召,以及忧喜悲惧所引起的声音。或是指示事务的,如天、地、日、月、明、暗、风、雨、山、河、草、木、鸟、兽、虫、鱼、上、下、父、母、自、他等名称。人类的文化日渐进步,语文也日渐繁复起来。而且是由具体的事物,而到达抽象的关系、法则等。语文的由简而繁,或是依旧有的,引申意义而略为变化;或触对新的事理,而创造新的语文。就是旧有的语文,音声也在随时随地而演化不已(标准语音是人为的、后起的);意义也在变,所以不论古今中外,一字每有不同的意义。在印度,即使是‘字界’,也有不同的意义。‘字界’与‘字缘’相合而成字,由于字界字缘的解说不同,和合而成的字义,解说也可作多样的解说。语文的音义,只是约定俗成,一直在演化中。也就因此,印度的声常论者,想以梵文的音韵,表显宇宙的真相,完全是神学路数!

 

这里,有一点是必要记得的。应用语文的比较研究,探求一字的原意,只能证明某时某地某字的本义是什么,不能就此否定演化发展的新意义。这样,即使婆罗门教的涅槃原义,与月亮神话有关,不能就此论定佛教的涅槃,也不过如此。耶稣以完成‘上帝’的律法自居;孔子是宪章尧舜文武之道,事实上,也只是‘以述为作’,旧瓶装入新酒。这还不能以旧义来论定耶稣或孔子的是否,何况释迦以反婆罗门的立场,而宣告无师自悟呢?释迦说法,当然应用当时的语言与术语;业、轮回、菩提、涅槃,这都是旧有的语文。而释迦不像神类学者那样的卖弄字源说,而是从‘空相应缘起’,悟入无常、无我而体现涅槃;涅槃是内自证知的,不是外在的他力信仰。释迦教证的特质在无我;在‘知法(即绝对真理、即涅槃)入法’时,‘但见于法,不见于我’。这所以彻底否定了神的创造,而洗尽神教的愚昧。杜而未漠视这些,竟敢武断地,以为佛教的涅槃也不外乎此,真是荒谬之极!我相信,真正的人类学者与字源说,与神化了的人类学,歪曲伪滥的字源说,并不相同。

 

上面说过,宗教的崇敬对象,有关于我们触对的境界。人类的语文,起初依指事而引申演化。在佛教,依德立名,无论称为什么,都不离取象于世俗的事理来诠表‘正法’。所以,涅槃的原义,与月亮神话有关或无关,都没有什么。不过我要说的,大小乘所共的涅槃,‘无数无量,广大甚深,寂灭’,不是取象于月亮,月亮那里有‘无数无量,广大甚深,寂灭’的德性?取象于世俗的方便假说,佛经是约虚空界以譬说‘正法’(法性、空性);体法性而成身的‘法身’;契入法性而无碍自在的‘涅槃’(涅槃也名无上法)。约大乘从体起用,即事显理(融相归性)来说,约虚空日月为比喻,倒不是没有的,但决不离却空界。如说:‘菩萨清凉月,常游毕竟空’;‘慧日除诸闇,普明照世间’。经中更多说太阳:如佛名毗卢遮那,即是‘遍照’;有的即称为‘大日’。这是以杲日当空的光明遍照,来喻说觉法性而成佛的智光普照。成佛与示现涅槃,也就以日出及日轮潜晖来比喻了。阿弥陀(婆耶)佛,是无量光。“观无量寿经”,以落日为观而生起一切,那是比喻从今生到后生,此土到彼土,意味著那边(净土)的光寿无量。至于月轮,是取象于夜晚的空月皎洁,清凉寂静的境地。以此表达圣者的解脱,也比喻圣者的利益众生,如说:‘如月清凉被众物’。

 

我想告诉神类学者杜而未:佛教的涅槃,无论取象于什么,无论依什么而演化,主要是自内证知的寂灭,超越相对名相的绝对界。这不是根源于初民的神话,照著人类自己样子所造成的神。这里面,没有主宰(我)的权力欲,与一切神教──多神、一神无关。初民蒙昧意识所造成的,拟人的神,在人类文明进步中,早已宣告消失,无影无踪。当然,杜而未如以为初民蒙昧意识所想像的神最好;或者一心一意,羡慕那不识不知,不知人间有羞耻事(眼目一明亮,知有羞耻,就失去了乐园)的亚当夏娃,那是各人的自由。不过,无论如何,不要为了这个,神经失常,满眼所见无非月亮才好!

 

参、东方净土为人间的极致

 

一、东方的理想国

 

净土,是佛菩萨的清净土,也是人间的理想国。约智证毕竟空性以明清净,只就佛的自证说;而净土是有社会性的,有众生,有衣食等一切问题。现实人间,是无限的苦迫与缺陷;净土是无限的清净庄严,自由与安乐。在这净土中,一切圆满,经常受佛菩萨的教化庇护。生在此中,一直向上修学,过著光明合理的生活。约佛的真净土说,一切佛土都是一样的。如有什么不同,那是适应教化的示现不同。那末,东方净土与西方极乐世界,有什么差别呢?阿弥陀佛,在因中发愿,主要是:凡愿生我国土的,只要念我名号,决定往生。这著重在摄受众生,使死了的众生,有著光明的前途。琉璃光如来,因中发十二大愿,都是针对现实人间的缺陷而使之净化,积极地表现了理想世界的情况。这对于人间,富有启发性,即人间应依此为理想而使其实现。十二大愿是:

 

(一)、人人平等。一切众生的相好庄严,都与佛一样;这意味著众生与佛的本性不二。净土的众生身相,都是黄金色的,表示了种姓的平等。印度种姓的阶级森严,起初依形色来分别。所以梵语的‘种姓’,从色字而来。到现在白种人还歧视有色人种呢!这是人间苦迫的根源之一;所以净土中人人金色,也就是人人平等,没有种族歧视等因素了。

 

(二)、佛光普照,人人能成办一切事业。依世间的光明说,如白日临空,才能进行各种的事业。依智光说,没有智慧,什么都不会,什么困难都不能解决;有了智慧,才能无事不办。佛以无量智光普照大众,普熏众生而智慧渐长,所以所作事业,没有不成就的。

 

(三)、资生物非常充足。在人人平等,智力开展下,无事不成,所以生产丰富,民生安乐。

 

(四)、人人安住大乘。在这苦迫的人间,都安住凡夫法。凡夫是为了自己的名利享受而努力;或为了自己,而专修禅定,独善其身。也有安住小乘法的,那是专心于自己的身心解脱,缺少积极为人的悲心。安住大乘法的,被称为火里莲花,是极难得的。但在净土中,都能安住大乘,不离世间,又不著世间。如“维摩诘经”所说,‘非凡夫行,非圣贤(指小乘)行,是菩萨行’。菩萨是自他俱利,上求下化的。大家能这样,那当然是极理想的了。

 

(五)、戒行清净。净土众生,行为都合于道德,没有杀盗淫妄的种种罪恶。人格健全,德行具足。

 

(六)、净土众生,没有六根不具的。个个身心正常,能进修佛法。

 

(七)、净土中没有众病的迫切苦。有了病,也不会贫病交加,而是眷属、资具、医药具足。有疗养,有休息,众病自然痊愈了。

 

(八)、人人是丈夫相。女人在生理上,苦痛多,障碍重;尤其是一向重男轻女的社会。净土都是大丈夫相,表示没有男女间的不平等。

 

(九)、思想正确,意志坚定。净土众生,不受魔网所缠缚,不为外道邪见所欺骗,个个修习大乘正道。

 

(十)、众生不受王法所录。古有‘政简刑轻’的理想;政治修明到没有犯罪的,有也是很少,社会多么和平而安乐!净土就是这一理想的实现,不像我们这个世界,多有系闭牢狱,刑戮鞭挞等身心苦恼。

 

(十一)、净土中饮食丰足,而又进一步的饱餐法味,身心都有良好的粮食。不像我们这个世界,饥渴逼恼,为了饮食而造恶业。

 

(十二)、没有贫无衣服,常受蚊虫寒热逼恼的。不但有衣穿,还有种种正当的娱乐。负责教化的佛菩萨,先使众生的生活不匮乏,再施以佛法的化导,真是‘衣食足而后知礼义’。

 

净土中,不但物质生活够理想,而智慧、道德,又能不断的向佛道而进修。这样的净土,比起中国人所说的大同世界,清净庄严得多了!佛在因中,立下这样的大愿。为了实现这样的理想,广行菩萨道,从自利利他中去完成。这不是往生净土,而是建设净土。这可说是最极理想的社会了!

 

二、东方净土与中华政治理想

 

东方净土,受琉璃光如来、日月遍照菩萨的化导。佛菩萨的光临净土,如虚空明净,日月辉光一样。象征这国土的清净与光明。中国的政治社会,从来也有这种理想,只是没有佛法所说的具体。古时帝舜作“卿云歌”说:‘卿云烂兮,纠缦缦兮,日月光华,旦复旦兮’──以天像的瑞兆,来象征国家的治平。民国初年,曾用此为国歌。如赞誉政治的修明(帝王的贤明),每说:‘尧天舜日’,‘光天化日’。陈后主的:‘日月光天德,山河壮帝居’,也是赞美君王的圣明。唐代的武则天,君临天下,自己起个名字叫‘曌’,也就是日月临空,光照天下,以表示他政治的抱负。我们现在的国旗,还是‘青天白日’。所以,青天(琉璃光)与日月辉光,象征理想的政治社会,实是佛教与中国人的共同愿望。琉璃光如来,发十二大愿(净土的建设计划),已经实现了东方净土,为人间净土的典范。大乘行者,应共同为这伟大理想而努力!

 

肆、东方净土之辉光此土

 

现在,再说到东方净土,药师琉璃光佛的光明威德,加被我们这娑婆世界的众生。东方与西方净土,在摄化娑婆众生方面,是不同的。西方净土,从西方落日,生起清净世界,阿弥陀佛,观音、势至二菩萨。这如太阳的落山,所以著重摄受众生,作为死后的归宿。西方表示肃杀,像秋冬一到,草木都枯萎凋谢。但这种萎落,常下即是新生机的开始。所以,西方净土是无量光明藏。也是进入光明的开始。往生西方的,亲近佛菩萨,一直向佛道进修。而东方是表示生长,是光明(神圣)的出现处,如易说:‘帝出于震’。东方药师琉璃光佛,是无量清净光明体。除了净土的庄严与净土众生的福乐上进而外。还加被娑婆世界的众生,好像天上的日月,光明照耀到大地来一样。所以东方净土的摄受此土众生,不但死后得安稳。现生也能免除种种灾难危厄。如于佛法没有正见,或破戒的,悭贪嫉妒的,误入外道邪魔歧途的,造作种种恶业的,都可依琉璃光如来的威光加被,而改邪归正,转迷启悟,获得新生。这或者修人天行。或修二乘行,或修菩萨行;求往生西方净土而不能成就的,也能承琉璃光佛的威光,于临命终时,为八大菩萨所摄引而到达西方。东方净土,如天色黎明,百事俱兴。常持“药师经”、药师佛号、药师咒,都能得佛力的加持。所以东方净土,不但为人间的理想国。在现实困迫灾祸的人间,能蒙佛力的救护。这可见东方净土的法门,是如何的广大!

 

伍、东方净土之表征自心

 

依天界而表现的东方净土,及佛菩萨威光的加被此土众生,似乎佛与净土是外在的。这当然可以这样说,但还有深刻的意义。一切宗教,都外依境界而启发内在的。人类有平等自由,永恒安乐的理想;有超越现实苦迫的愿望,所以出现种种宗教。但总是拟想为外在的神与神国,而摄引人去归向。佛法所说的佛与净土,是我们的师范,理想世界;但同时,并非向外驰求,而是内在德行的体现,能达到与佛一样的究竟圆满。这才是宗教的究极意趣!外教虽有神与天国,但信他学他,最多是进入神国,与神同在。其实,神是神,你是你,你永远是不彻底不平等的被统治者。这不能算是究竟圆满的宗教!

 

现实不彻底的一切苦迫,净化而到达圆满境地,即是成佛,佛是自心的究竟清净。因此,或说‘心即是佛’,或说‘唯心净土’。有些误解了,抹煞外在的净土,这是不对的。法性身土虽没有彼此差别,但不能没有其他的净土与诸佛;不能因自心的佛净土,而否认其他的一切。

 

从自己身心来说,东方净土表征些什么呢?众生是愚昧的,颠倒的,没有实在的我法,而执著实我与实法。这不能通达法性──空性,就是无明。有了无明,即生死流转,苦苦不已。这如有了云雾,就不见虚空的真相;虚空是那样的暗昧。到成佛,觉证了法界的清净真相,才不为无明所蔽。如虚空的云消雾散,是那样的明净。觉(慧)证清净法界性──胜义谛,迷了即成世俗谛。梵文中,俗谛含有隐覆的意思,所以说:‘无明覆真故世俗’。这如带上凹凸镜,所见的都不正确一样。依龙树论说:如悟了无明的实性,无明就是般若(明);如不悟,般若也成为无明。所以即暗昧的虚空为明净的;即迷昧了的众生,如觉了法性清净,究竟圆满,是琉璃光佛。

 

众生无明为本,而有两大烦恼──爱与见。见是知解的,见解的种种偏执。爱是情感的,对自我及外境,贪恋不舍。所以烦恼有见所断、修所断二类。经说烦恼有五住地:见一处住地,欲爱住地,色爱住地,有爱住地,无明住地。无明住地(虚空暗昧)为本依,而有见、爱(如云如雾);见是我见法见,爱是我爱法爱。到了证入清净法性,两大烦恼就转为两大德性。见是如实正见,就是般若,菩提。爱净化而为慈悲。智慧如日光的遍照成事,慈悲如月光的清凉荫物。这就是东方净土中,日光遍照与月光遍照二大菩萨所表征的德性。

 

还有八大菩萨,在凡夫位,即有漏八识或八邪道;觉悟时,成无漏八识(或名四智)或八正道。约‘八正道行入涅槃’说,表征八正道的导向寂灭,更为妥贴。又迷于见,著于爱,引起无边的烦恼;这些烦恼(八万四千),如无数星宿的隐没闇淡。空界明净时,无数星宿辉光,那就是觉证清净法界,成就一切(八万四千)功德了!

 

东方净土的表征自心,可说是佛法的特色。从众生的本性清净(本性空),而显出烦恼即菩提,生死即涅槃;无明爱见等一切烦恼的转化,就是佛果的无边功德。如来藏(佛性)法门,特别指出众生心,本具清净德性,智慧光明;所以不仅是心本净性,而且是心光明性。这是直指生死杂染的当下,本有净明;明暗、染净,只是迷悟而已。如风雨之夜,光明不显,只是被乌云遮蔽了。而我们能见黑暗,也还是由于微弱的光;没有光,黑暗也说不上了。这样,闇染不离明净,离愚痴杂染,就没有智慧清净。众生本具明净的可能性,这才自发的,现起求明求净的意欲,也才有成佛的理想与实现。所以,佛法的深义,是以外在的诸佛与净土为增上缘,作为开发自心光明种种功德的典范。而又以自心胜德为因缘,直从自己本身去体现,以达到内外一如,心境不二,生佛无别的境地。总之,若专向外求,而不知直向自身去掘发,如自身有宝而向他求乞,失却佛教的真价值,类如神教的归向于天神求生于天国了。反之,如了解宗教的究极意趣,那末仰望神力与求生天国的神教,病在不能彻底体认自己,如雾里看花,近似而不够真切。如能彻了究竟,才知一切宗教的崇仰──神与天国等,都不外众生本具明净性德的内熏,而表达出来。这所以“楞伽经”列举印度宗教的梵、自在、因陀罗等神,而说世人只知崇拜,而不知道就是佛。

 

在人智不断进步的现在到将来,拟人的神教,必然的归于消失。真正的宗教──佛教,将成为一切人的依怙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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