朝圣之旅

(那烂陀寺)

 

郭惠珍医师(道证法师)述

录音日记与旅途随笔(一九八四年十一月)

育莲乡敬记

 

那烂陀寺(NALANDA)

 

将近中午我们往那烂陀寺、那烂陀大学。一进门您便可以感受到昔日它巍巍的风采,可以想见玄奘大师时代据说成千上万比丘在此参学的胜况,这里曾经是唯识宗的道场,戒贤法师的座椅仍在,是啊!似乎人人都想坐那伟大的金刚座,大作‘狮子吼’!他们一届又一届伟大的校长,世亲菩萨等人,很惭愧未能一睹他们的风采,唉!谁叫我当年名落孙山,今天人家已经不办大学我才来,注个册吧!我终会再来,适时地来。

 

一进门便可感受昔日它巍巍的风采

 

 

成群的比丘走在这里,橙黄的袈裟在阳光下,绿草中,是如此耀目,又如此和谐,三位法师在树下合影,笑著说:‘可以盖盖人家,我们是那烂陀大学当年的同班同学’。可不是吗?虽然是戏笑之语,然而在笑语之下,却是我们大家共同的梦。那依照戒律而建筑的一间间寮房,那个大灶、大井般的东西,每一样都是如此的扣人心弦,

 

而谁来重整昔日的辉煌灿烂?

面对这些断垣残壁,

真有‘今人不见古时月,今月曾经照古人’的感慨。

 

戒贤大师座椅仍在

 

‘今月曾经照古人’

 

谁来重整昔日的灿烂辉煌?

 

 

↑昔日依戒律建筑的寮房

 

 

‘大家赶快来看!毁不掉的佛像’,有这么一尊黑亮的佛像,据说异教徒屡屡破坏,但他硬是让人家破不坏,用好多牛要拖他,也是拉不动,给他建个屋子,屋顶却飞走,所以他就这么静静地坐在三面墙中,右手的手指断了,鼻子也坏了,断坏的部份给了我们留下一种启示,总觉得未说的比说的更多、更深,我们能从断指的佛像明白什么?

 

 

 

当风吹过时,那种特殊的震颤、微妙的柔音,一转头看,是菩提树,多奇妙,多具有音乐性和宗教性的树啊!如果一切都是因缘,那么世尊以何因缘在此树下成道?那烂陀寺的花,还是金黄微笑灿烂如昔,但是,何日这里再有大师云集?再有法音宣流?

 

‘昔人已乘莲花去,

此地空余那烂陀......’。

 

昔人已乘莲花去,此地空余那烂陀

 

中午在那烂陀中华寺吃饭,侨胞在树下临时设灶,就煮出天厨妙供,席地或就椅吃将起来。功夫好的人不必现代厨具,不必山珍海味材料,就可以煮出佳肴,快乐感谢的心境,什么都好吃。印度的人们好奇地欣赏我们吃饭,露出好玩的微笑,我们也欣赏‘他们的欣赏’。

 

*·········*

 

大约下午两点开始朝向菩提场—菩提伽雅,这是佛陀成道的圣地,位于伽雅城内,一路上还是看不尽的印度平原、牛车、成群的孩子、顶篮的妇女、茅屋和落日。傍晚,落日真美,太阳是胖胖的、红扑扑的脸,仿佛探头般地在泰庙和中华寺之间,晕红了半边天。

 

 

泰庙的顶,金碧辉煌,和中华寺的朴实成了强烈的对比。一条乡间的小路蜿蜒著,导向那座佛子心中最神圣的塔—菩提伽耶塔(金刚大觉塔)

 

菩提伽雅,朴实的中华寺

 

导向大觉塔的乡间小路上,瘦牛也朝圣……

 

 

黄昏中有好多人—有喇嘛、比丘,印度的、西藏的、泰国的,男男女女迈向这座屹立不动的塔,这座好不容易才保留下来的塔,您可知道那动人的故事?为了保护这座塔免于异教徒的破坏,为了后世的慧命,当年那些虔诚的佛子用沙土覆盖了它,让它潜藏在山丘中,就这样,今日它还矗立著,照耀我们的心,站在远处望著它,想起远古的种种。来到这里,我竟然没有飞奔著去拜倒在那儿,我按捺著一种激动的情怀,在远方静静地膜拜,在远方我们看见塔顶,却看不到壁雕的佛像,入塔去可以看见另一面,却不见塔尖的全景。

 

 

我们被招待住在泰庙。夜里,同行的朝圣者,一个个携带香烛和睡袋到大觉塔,准备礼拜打坐通宵,克期取证,当然我也要去。然而有一位法师发烧了,我回到泰庙去为他看病,限于菩提伽耶大觉塔关门的时间,今天晚上我已不能够去,然而我心中没有遗憾,长期的医疗生涯,慢慢的使我发展出了一种思想,因为能够如愿好好拜佛的时间实在是太稀有了,渐渐地,在看病中培养拜佛的心情,但愿看病如拜佛,如礼‘尽虚空遍法界十方三世一切佛’,怀著一种无尽的感激与虔诚;也但愿拜佛如同看病,看清自心的种种病。

 

我们被招待住在泰庙。(泰庙大殿)↑

 

 

泰庙的夜,

奇妙的夜,

庙顶的尖指向天空,一片虚空,

泰庙的眼望向金刚塔,

只是这样的距离,

似近又远,

看得见、

触不著,

触得著,

又无法完全融合在一起,

来了又观望,

观望这心渴切的波动,

仰望这虚空的黑,

不晓得黑夜如何变成了白天?

是在那一个刹那?

它们的界限在那里?

烦恼又如何转为菩提?

凝视著暗与明,您能否不眨眼?

 

***      ***

 

金黄的阳光中,进入菩提伽耶,老法师用感冒的声音勉力地解说:‘阿育王石柱’、‘目真龙王以自身为佛陀遮雨,雨泻而成的莲池’,‘佛陀的站立处’、‘佛陀的经行处’......我无意去记得那是佛陀成道后第几个‘七’,只凝视著看不见的佛陀,问著:‘为什么有这样的因缘?’这菩提伽耶美丽的花园中,五色花里看得见的佛像,只给我一个淡淡的微笑。走进这佛子心目中最神圣的金刚大觉塔,大家一齐诵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,那奇妙的共鸣回响,穿过塔尖和无始以来一切众生的呼唤合而为一,化入佛陀慈母般的呼唤中,仿佛溪流奔向海洋,宛如一滴奇妙的泪水化入恒河。

 

佛成道后第五个七日中,目真龙王以身为佛遮雨,雨泻而成莲池,佛为说偈:知足寂定最安乐……

由此走入金刚大觉塔

大觉塔侧,五色花里,看得见的佛像,只给我一个淡淡的微笑。

 

点燃遥远带来的两颗小蜡烛,几只清淡的香,尽管它的光,柔弱又微小;尽管它的香气也并不馥郁,但是请接受它吧!亲爱的佛陀,请您用经历痛苦血泪的兜罗绵手一触,来给予它光采。我不明白什么是功德,而我所以敢斗胆奉献出来,是因为您永远不会嫌弃它的微薄,即使是一个贫穷的老婆婆,割下头发买来的些许油,点燃的灯;即使是一个一无长物的老公公破敝的裤脚撕下来献给您,您都能够接受它,一如王侯的七宝,这就是为什么我敢于拿出我袋中的小蜡烛,这就是为什么我每每在您跟前五体投地。虽然我很凶悍又愚痴,虽然我已经长到五尺多,然而在您面前,我还是个靦腆的孩子;在一切众生面前也一样靦腆而怯弱,我总害怕稚气的言语吵了他们的耳朵,害怕我粗陋的瓦,不适合他们华贵的屋,唯有在您跟前,我虽然靦腆却最安然,因为您的心清净无比。

 

将此深心奉尘刹,是则名为报佛恩

 

当我在门口看您,您的眼睛如此威严,一念的忏悔不禁涌起;而当我多走几步,走近来看您,便发现那隐藏的慈悲和无尽的包容,有一种笑容,从复杂回归到最单纯。

 

妙湛总持不动尊

大觉塔内,释迦牟尼佛

 

据说,这座金刚大觉塔内的佛像,是弥勒菩萨所塑的释迦佛像,由此,请看看一位圣者如何来诠释另一位圣者,请听听一尊佛如何赞叹另一尊佛。亲爱的朝圣者,您是否感觉得到圣者的胸怀呢?他们能雪中送炭,也能锦上添花。

 

这里锦上添花的意义不是谄媚,也不是趋炎附势,我指的是对一匹锦,真诚的赞赏,并且高兴地献上一朵花儿。对一个佛子,‘雪中送炭’往往不难,甚至冻死也不怕,而困难在于‘当自己也有一匹锦的时候,仍然能够献上花去完成别人的锦’,是不是?

 

我们能否忘记自己,而溶入另一条小溪?而诸佛菩萨教我们的是什么呢?

 

看看他们各方的佛菩萨,不远千里共同护持释迦佛,他们共同来演了这惊天动地的电影—这一部教育片,甚至不惜血本,不惜挨骂来演反派的角色,提婆达多那个所谓的恶棍,是释迦佛的老师,为了成就他,特地示现来演对立的角色,多感人、又多美啊?一尊尊古佛,有的演好学生,有的演坏学生,演得天衣无缝,来衬托这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男主角。可贵的是,当他们演自己的角色时,忘了他们原本是古佛,是倒驾慈航的菩萨,也不多说一句什么,就这样地把一部历久弥新,永无止境的戏,越演越盛,演得教人泣下。然而所有这一切,竟然只是为了您、为了我,这平凡无奇的孩子们,多幸福啊?您感觉到台上、台下打成一片吗?您感觉到也是主角、也是配角、也是观众;您是观众、也是配角、也是主角。竟然有这种戏吗?

 

爬到塔上去和一位静默的法师相遇,他默然端详著佛像,有一种难以描摹的川流在他们的眼睛中,有一种震颤穿入我心里,那一部摄影机能够拍下那种喜悦的真情——深刻的道情?那有如一脉溪水长流,又如能够涵容一切的深洋。在这金刚大觉塔的顶上,法师蹲下来掬了地上的一把沙,带著一种含蓄又儿童式的微笑,他说:‘我们充满了感激,即使是一片叶子、一枝枯枝,都想带回去。’我明白,他‘带回去’的意思,是为了不能前来的人。我们常会发现一个抛弃名利,一个金刚慧剑斩情丝的人,原来是最多情、最深情,而又能够升华超越的人,只不过他们‘发为众生剃’的表达,不同于凡俗的‘长发为君留’罢了。

 

这些法师从年老到年少都有,有的是寒冬的潜藏;有的是深秋的成熟;有的是盛夏的盎然;有的是初春的生机,就这样的组成了‘朝圣四季交响曲’,多美的乐音啊!没有一把提琴是可以缺少的,没有一只长笛是可以删去的,多么深挚甜蜜的谐音啊!

 

我们的释迦牟尼佛老师,他出的考题多么难,又多么快啊!在塔里面,大家才发了大愿,热情满腔地许下了诺言,才一出塔,考题就发下来了,真的是迅雷不及掩耳。不是说‘众生无边誓愿度’吗?如何去度那个漫天要价的纪念品小贩呢?该不是杀价才对吧!然而又该如何呢?如何去面对眼前这一排排、一只只伸长干枯的手呢?当我的口袋已经空无所有,而他们总是掏空了盆子等待倾入。如何去满足一颗贫穷感的心呢?我不会回答。不是说‘烦恼无尽誓愿断’吗?这一道考题不过难免要烦恼一下吧?我们向释迦牟尼佛老师申请学校,他老人家就毫不客气地考我们一考,我不好意思拿出成绩单,因为都是红字,还有一些是鸭蛋,我们开出不少支票,却多数是空头的,这一群健忘的孩子常常忘了去存款。

 

这世尊成道的金刚座,传说底下是金刚造成,贤劫中千佛出世,都会在此菩提树下金刚座入金刚定、证无上果。此座紧邻大觉塔后壁,我们来此献上迟到的礼拜,而仰起头来却似乎感觉到世尊静默中的安慰:忆佛、念佛就常在佛左右,永远不会太迟!

 

由大觉塔四楼俯视    敬摄

奇哉,奇哉,大地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只因妄想执著不能证得。’
金刚座与菩提树,重播著当年佛成道的感言!

 

我们来此献上迟到的礼拜

 

也有人传说金刚座底下是无底的空洞,我不知何说为是,但猜想此二说之意,大概是—唯般若空慧,才是金刚不坏吧?

 

夜半,一位位朝圣者秉持著蜡烛来到这儿打坐、礼拜。惊讶,凌晨两点,世尊成道处的金刚座前,已经供满了盏盏油灯,天未亮,各国的人们,便各盘起腿来,在这里诵经,西藏人以西藏语,锡兰人以锡兰语,义大利人以义大利语,日本人以日本语,奇妙的是,大家一起诵,那音声,不但不杂,反而出奇地和谐,肃穆庄严得令人不禁落下眼泪,那种气氛第一次让我体验到‘佛以一音演说法,众生随类各得解’,似乎每一支汗毛都要肃立合掌致敬。

 

忍不住跪向世尊,也向不知名的花草

 

愿追随佛陀足迹

 

在这里,常常忍不住跪下来,不但向世尊的金刚座,也向座旁的菩提树,座旁的世尊脚印,甚至向一株不知名的花草,或一位从未谋面的朝圣者。

 

头面接足皈命礼(世尊脚印)

 

许多修行者自由地在园中的树下塔边打坐礼拜,许多人额上都已鼓起拜佛留下的厚疤,身披的衣服已经褪色而古旧,静寂的面孔却令人不禁合掌,也沉下浮躁的心。

 

和各国的行者摩肩而过,一声声‘Amitabbha’,穿流过彼此的心,一声声音韵缭绕的‘淹嘛呢叭咪吽’,化成无尽意的微笑,把我们贯串在一起。我们的不认识只不过是唤不出名字罢了,我们实在早已熟稔......

 

菩提伽雅茂美林园中,满是大大小小的塔,各国行者在其间自在朝礼内心圣地。

 

 

您看见这四川籍的喇嘛吗?多年的拜佛,额头上已经有一个疤痕,当我们不曾去付出那种努力,请不要轻易地将那一句‘磕破头颅也徒然’随意说出口,您看他对我们的比丘顶礼时流露出无比的恭敬与虔诚,我不禁惭愧的向他一顶礼。

 

 

由于大家极契机于菩提伽雅,故朝各大圣地后,我们再度回到这里安住了几天。

 

在菩提伽雅园,感觉到:也许再找不到任何一个地方,有这样的力量,让各种肤色、各种打扮、各种语言的人们都拥来献上五体投地的礼拜,献上瓣瓣花香和泪水。为什么天空如此澄净碧蓝?为什么丛丛不知名的花,开得如此和谐?为什么菩提的乐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?为什么总觉得有一股强大的力量,由金刚大觉塔发出,越是静下来在花间凝望它,就越感觉到那莫名强烈的召唤。

 

默礼菩提伽雅园中一隅

 

大觉塔侧(朝圣之侣阿清菩萨)

 

沿塔侧‘佛陀经行处’经行,地上朵朵石莲花开放。

 

夜里,各自用功,我们各人绕大觉塔诵经,我以快步诵经绕塔一○八匝,塔的两侧,有佛陀的经行处,佛陀的站立处,地上塑有朵朵石莲以为纪念,塔相当巍峨,绕塔一匝大约能诵一部阿弥陀经,天暗中,半闭眼快步绕,念到‘彼佛国土微风吹动诸宝行树及宝罗网出微妙音,譬如百千种乐同时俱作’,心中非常欢喜,得意忘形,撞上石莲花,摔了一跤,跌在花边—‘闻是音者,自然皆生念佛、念法、念僧之心’。这一跤真是佛慈所赠的礼物,但愿生命中的每一次跌跤,都能生起念佛、念法、念僧之心,这跌跤也让我体会到:心中念著佛法,不恐惧也不僵硬或挣扎,跌跤似乎都不痛,只知道继续诵:‘舍利弗,其佛国土成就如是功德庄严。’

 

印度的僧侣,告诉我这塔上常出现有彩色的祥云种种瑞相,甚至整个伽雅城内的人都可以看见。有一夜,我们在大觉塔礼佛后,要回到泰庙休息,发现,塔的一面映得天空有一道特别亮的区域,夜里没有电灯,我们是秉烛夜行,真不知道塔的光,来自何处?真的是佛陀不可思议的慈悲之光吧,这些日记都是黑暗中凭手的感觉写下的,在全暗之中,看见了光明,突然深深感动,有一点点明白,慈悲的阿弥陀佛,为什么又名为无量光佛,欢喜光佛、解脱光佛......!欢喜又感恩地在黑夜的石路上念佛,感觉到每一个细胞都在微笑。

 

在这里,我穿著简便的拖鞋,阿清菩萨,勇敢的赤著脚,然而走了一段路,路面的沙砾碎石实在尖得割脚,她爽快地告诉我:‘小瓜呆,分一只拖鞋给我!’,我欢喜地把一只鞋给她,就这样,我们一人只穿一只鞋,走了好一段印度的碎石路,没有人会给我们异样的眼光,大家都给我们温暖会心的一笑,这真是自在的天地,菩提道上的甜美!也只有朝圣的伴侣会这么肝胆相照,没有隔阂地说:‘小瓜呆,分一只拖鞋给我!’您可以想像我们那款滑稽的步伐,而一同望著光明的大觉塔,每一步伐都是踊跃的,可贵的。

 

    卍    卍    卍

 

中午时分,由菩提伽雅出来,路上一位法师和晓贞急急来通知我,有一位法师发高烧了,于是我载奔回中华寺取诊察袋,林居士用脚踏车载我到泰庙去诊病。提著我的药袋子,坐脚踏车摇摇晃晃地赶路,这是印度式的急诊!胖嘟嘟的我,坐坏了脚踏车,而相视哈哈大笑是印度式的解决!(菩提伽雅俨然圣城,各国寺庙如众星拱月环绕大觉塔,中华寺的泰庙及日本寺、西藏寺......都相距不远,可以一时朝礼如环游世界各寺)

 

真敬佩这一位发烧的法师,烧才退,头上还蒙著一条湿毛巾,就与大家跋涉过苦行林。

 

赤足迈向苦行林,烈日当空,心清凉。

 

走过荆棘路,庆幸还可以见到尼连禅河附近,佛陀苦行静坐于其下的菩提树。大家光著脚越过沙漠、涉过流水,这一条对佛子如此亲蜜的尼连禅河啊!只因为世尊当年曾经在此涤足,您忍心不将双足一浸在这曾浸过世尊的水吗?—带著「当愿众生内外光洁,身心无垢’的愿望。踩在乡野荆棘的石子路上,尘沙飞扬,牛羊相伴,茅舍村庄怡然自得,阳光明耀,天空如碧,地上的荆棘伤了脚板,似乎有刺留在肉里,我穿上了拖鞋,看其他的法师和刘居士,赤脚走完了全程,真的是泥覆足成袜了—苦行林的泥沙所织成的袜子!

 

来到这菩提树下,静听叶音不息地说著当年世尊在这里苦行六年的故事

 

对佛子如此亲密的尼连禅河 (欢喜瞥见世尊的映影吗?)

 

 

这儿是一座嶙峋的石山,已经有朝圣者在山上等候我们多时,并且予我们一杯适时美妙的茶,就是有人如此慈悲,同行的朝圣者提著重重的水果、水壶登上了山顶,就是要给大家解渴啊!常常可以感觉到菩萨随处现身,没有戴璎珞或是杨枝,却带来蕃茄和开水、海苔或芝麻。是否您和我同样地,内心充满了感激?在这石洞中顶礼三拜,我没有什么可以奉献给众生,只好为一切众生顶礼这无上的悲智。传说这原是龙王要献给佛入金刚定之处,然佛至峰顶才立足,山摇地动,故舍此,至金刚座,但悯龙王精诚,特在此留影纪念。

 

龙洞入口处

 

龙洞的黑暗里,佛子心灯盏盏。

 

此距迦叶故乡不远,下山时法师说著佛陀当年度三迦叶的往事,令我最感动的是—佛陀考虑到迦叶当时的名望,所以在迦叶与信徒聚会时,佛陀便谦恭地隐藏起来,保全迦叶的光芒,这是多美的隐藏,多么成熟又低垂的稻穗。看看这说故事的法师,他很平淡地显出了这个奥秘,他是一个佛陀的随学者。在这路上我走得好轻松,两袖清风,这种轻松是因为同行者背负了我的行囊,往往我们的轻快是来自他人的负重,而您看负荷沉重的朝圣者,他们不曾皱眉,他们快乐地负担,似乎肩上的沉重是内心的轻松,有人以这样为我背负来教导我,菩萨!您真是随处现身,只是常常我瞎了眼睛罢了。师父吟著上开下参老和尚的行脚诗—‘步行身苦心自甘’,而苦行林一行,那种‘心自甘’的甜美,也充满了心灵。上山下山,大家把一个个钱币放到乞儿的手中,用光了钱币,就把手紧握著那一双双的小手,一句又一句地念著「阿弥陀佛’,有一位居士突然奔跑起来,那些孩子缠得她脱身不得,孩子们!你们能明白菩萨的心意吗?当你们想要另一块糖的时候,绝不能体会口中这一块的滋味!

 

傍晚由泰庙走到中华寺,恰好与二位印度的比丘同行,他正步向菩提伽雅,他很自然由身上请出一尊佛像送给我,用英文祝福著我的未来能充满和谐、快乐,我问起他们的生活,才发现他是一个曾参学泰国的医生,七年前来到菩提伽雅行医义诊,他并且在泰庙里教医学的课程,怪不得他的眉宇间流露著伟人特有的气质。我告诉他,我也是个医生,两人相视而笑,仿佛久远以来便认识。他告诉我此地医药的匮乏,在这里我不敢许下任何到印度行医的诺言,然而我明白内心的意愿,年幼时便崇拜史怀哲,虽然他形式上并非佛教徒,但他是真正的菩萨,是否我能够随学呢?菩提伽雅的夜晚是如此的宁谧,没有月亮,星光点点,烛影晃晃,世尊的肉身走了,如同明月的暂隐(实而未隐),这星光点点和烛照,好似现今的佛子,虽非大明,也可以照亮暗夜中的小径,是否?我不知道大德们在塔内静坐是何种的明妙,而我坐在那儿很惭愧地,只见心中有如印度平野,尘沙飞扬,降伏自己真难啊!清晨天未亮,领队的法师如慈母唤大家上路。开车前泰庙的比丘医生见到我,要我等他拿一些纪念品给我,是一张菩提伽雅金刚塔的照片,和一尊佛像,我奇怪,他何以如此厚待一个路上相逢的我,是否鼓励这个小瓜呆勇敢地向他、向世尊学习,投入苦难。‘高原陆地不生莲花,卑湿淤泥乃生莲花’,而火中生莲花,那真是千古其谁了。

 

我珍惜地把佛像请入药箱子,每当诊病的时候,看见这尊佛像,就越努力学习:尊重承事一切众生,如敬父母,如奉师长及阿罗汉,乃至如来,等无有异,于诸病苦为作良医,于失道者示其正路,于闇夜中为作光明,于贫穷者令得伏藏。真是遥远的道路,无尽的学习,盼望能够念念相续无有间断,身语意业无有疲厌。

 

    卍    卍    卍

 

 

离开菩提伽雅,车子开始驶向鹿野苑,鹿野苑是佛陀初转法轮的地方,路上我们下来吃中饭,这还是临时路旁所设的露天厨房,几张放在路旁绳子编成的床,就是我们豪华的餐桌椅,大家吃得其乐融融。事实上,一箪食、一瓢饮,就足以令我们欢悦终日了。师父端著饭走入印度人家中结缘,正逢他们煎著黑糖饼,印度的村妇热情地请我们吃,真好吃啊!那单纯的香味、乡野的纯朴。参观他们这前后门相距只有数步的家,前面是一个炉子,后面是一张绳子编的床,没有多余的摆设,也不见棉被、不用说冰箱、电视。想当年在书上念到哲学家戴奥真尼斯,他住在木桶中,亚历山大大帝,慕名而访,问他说:‘你有什么需要我效劳吗?’却换来一句‘请让开!不要挡住我的阳光’,戴奥真尼斯是一个简单的行者,而几乎每一个默默无名的印度人,都是戴奥真尼斯类的天生哲人,他们的物质如此简单,令我们反省是不是自己的包袱太重了,有如一只大蜗牛。来到印度这段时间,由感慨他们物质的贫穷,再仔细深入观察,发现他们的脸不比西门町出现的脸更苦恼,他们的笑容比我们灿烂,他们的步调比我们更有韵律感,什么是进步呢?‘闲’与‘钱’何者更令人舒服呢?

 

印度、英国王宫前的戴奥真尼斯

 

茅屋前,开朗的笑容

印度默默无名的—戴奥真尼斯类天生哲人

煤气灯下喝一杯奶茶

 

昔日到美国,曾经被招待在大饭店中用过‘铺著长毛地毯,又有法国宫殿式沙发,足有我房间三倍大的厕所’,当时心想那恐怕是最奢侈豪华的厕所了,不料,来到印度,发现印度厕所才是世界第一壮丽豪华—不但宽敞广阔,一望无际,而且还有绿草碧树和美丽的日出日落!(用过的朝圣之侣,都会莞尔会心一笑)。

 

 

载我们朝圣的印度司机菩萨正在享用‘天大的浴室’

 

下午车子摇晃到鹿野苑中华寺,见到久仰的上依下华法师,未到时其他法师就鼓励我多和她聊聊,已到时又听到大家赞叹她,一个女孩子敢独自到印度,一切护照行李又在火车上被偷,却能够在印度勇敢地支撑下来,我的心中一震,真的在世界的各个角落,都有人散发著生命潜藏的光芒。据说她独自来到这佛子向往的国度,在混乱的火车上被迷魂香所熏,遗失了行李和护照,一文不名中历尽千辛万苦,终于如愿朝圣,并且到国际大学修梵文课程,在印度两三天才吃一顿饭是常事,却甘之如饴,这样的事换上一般女孩子,免不了要惊慌失措,不嚎啕大哭也寝食难安了,而对一位修行者而言,只是成就道业的催化剂和增上缘,在克服困难的过程中,智慧发显,悲心增长,道念益坚,她说:‘现在纵使把我依华整个偷走,我也不怕了,因为没有人能偷走我的心。’她的眼神如此地坚定,透发著勇者的光华和洒脱,这种庄严的美感,以及生命的启示实在令人感动。一个人的一生是一个榜样,一个人的勇气可以鼓舞其他人的勇气,而她再三地忏悔、惭愧她的粗心令大家担忧,又显示了谦恭之怀,令我尊敬之心油然而生。想想自己,如果遇上她的境遇将如何?能够把‘于一切时中,遇一切境界,皆佛慈变化,应作如是观’,派上用场吗?能够‘庄敬自强,处变不惊;安贫守道,唯慧是业’吗?大德!您又将如何?

 

大家参观鹿野苑的博物馆,有一些法师感慨著这些被破坏,断手断头的佛像,句句的‘可怜!可怜!’充满了孝子的情操,而另一位法师所说的‘佛那里会可怜?众生才可怜!’又表现了另一面。有一位法师在人群中走著,带著一种冷静安详的微笑,当他站在某尊佛像前,突然我觉得,他和这尊佛像有种奇妙的相应,便要求他摄影留念。每一个人在看、在瞻仰佛像时的神情不同,但是都很美,有的人给我的感觉,便是一种滤去激动的理智,很深沉;有的人带著一种‘忏悔己身业障重,不见如来金色身’的气息;有的人与佛陀仿佛是热情的相逢,握握手啊!亲亲足;有的人在品味雕刻者的修行功夫;有的人真如见到圣人地礼拜;有的人打著「爸爸您好!’的招呼;有的人批评那一尊塑得不够庄严,他有更深的理想;有的赞叹那一尊好庄严;有的人泪眼汪汪感动非常,种种形形色色,怪不得难以‘尽知众生心’,一样看佛多样心情。

 

佛慈垂手等待已久,为什么我们仍流浪生死?

 

有一尊,据说是公认世界上最慈祥的佛像,果真在初踏入馆中时,虽然琳琅满目,而第一瞥便会被他所吸引,我们东仰望、西仰望,前仰望、后仰望,端详再三、再三端详,不忍暂舍,是否那种名为‘慈祥’的元素,已经由佛那儿传到我们这儿?

 

 

解开众生心中千千结的转法轮手印(犹如把结解开手势)

 

午后的鹿野苑,黄昏的鹿野苑,幸运的憍陈如等五比丘,满园的花草和我一同歌赞那四圣谛的开敷。绕转法轮塔三匝,一群虔诚的朝圣者一匝又一匝地绕,喇嘛在塔上奉上两手与额头,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越来越平静,激怀似乎稳下来了,深思著「苦、集、灭、道’。有一圈铁柱围著三支‘阿育王的石柱’,据说:只要你摸著它发愿,有愿必成。有一位法师首先打破沉默,伸出手摸著石柱,发愿‘愿我临终无障碍,弥陀圣众远相迎,迅离五浊生净土,迥入娑婆度有情。’他平日的一举一动,也充分显示出对于此愿的真诚。

 

(注:鹿野苑是佛当年初转法轮之处,憍陈如等五比丘,是最先闻佛说法而得度的弟子。)

 

环绕转法轮塔,满园花草同歌赞四圣谛开敷

 

另一位法师也道出了如来长子的誓愿,对比丘的期许,续佛慧命的悲愿,由他平日的言行,我们也明白,这不是空洞的话语,阿清与我一起摸著石柱,各自许愿,让我用行动来实践这个愿望,天下没有奇妙的石柱可以令人满愿,所以能够满愿,是因为‘愿’能够如石柱般的强固,‘行’能够如石柱般的坚实—阿育王石柱如是告诉我。

 

愿如石柱坚,

行如石柱实!

 

这是真的有鹿的鹿野苑,美丽的鹿成群,法师很认真地讲述,过去世尊修行的故事,‘人头鹿,鹿头人’的故事。

 

美鹿成群,敬聆法音

 

静听,每一个世尊行菩萨道的故事。都如此震撼这颗凡夫的心灵,所谓的‘无上正等正觉’,来自无尽的‘舍’,而凡夫的我,‘从无始生死以来,数数丧身,未曾为法’,如果要再丧身,请让我有机会为法而死,为救众生、为护圣教而死。多久以来,我死得太糊涂、死得不明不白,一切的死,轻于鸿毛,未曾重如泰山,多遗憾啊!泰戈尔这印度的诗哲,他愿‘生时丽似夏花,死时美如秋叶’,而我愿生时毅似青松,死时美如芬陀利花—微妙香洁的莲,绽放在西方净土的七宝池八功德水中,花开见佛悟无生,回入娑婆度有情。

 

日落在鹿野苑的塔后,印度平原,太阳一落,大地顿时便失去了温暖。有一位法师在夕阳的余辉中,一遍又一遍地绕塔,我看见他眼泪一串又一串的滴落,英雄有泪不轻弹,只是未到深忏激昂处。我不敢去深问,因为每一个人都应该有自省的时刻,面对这位圣者父亲—佛陀,不落泪的人,泪是往肚子里流。把自省的语言,一而再的反刍而不外吐的人,往往能保有更大的实行能力。

 

 

鹿野苑中华寺的晚课,真美的晚课!晚课结束后,依华法师为我们说印度的种种,她有一双很好的眼睛,能在印度的穷脏乱中,看它的真善美。‘若人心净,便见此土功德庄严’(维摩诘经),可不是吗?依华法师谈到了印度当前的没落,以及仅有的几支佛教力量,末了更具体的提出挽救的办法,演说得高潮层层叠起,她的声音坚毅又柔美,句句说到人心的深处,由于她是一位真实的付出者,一个勇敢的孤军,所以一切都格外地感人。

 

在印度穷脏乱中,

看它的真善美。

若人心净,

便见此上功德庄严。

 

鹿野苑中华寺大殿中,恭聆法音。

 

有这么一个奢侈又美妙的上午,徜徉在鹿野苑,如果您愿意,可以深思当年佛对五比丘宣说苦、集、灭、道四圣谛的道理,也可以放慢步子和牛儿在一起,和头顶大篮子的村妇在一起,一起迈向‘迎佛塔’,他们也同在宣说著四圣谛。如果以美学的观点来看,这是个美丽的花园,虽然不是春天,却也百花齐放,那变色的菊,开在无忧树下,每一种不知名的花草,毫不计较地贡献出自己的美,以自己特有的方式来崇仰佛陀,纪念那史上最美的演讲之开始—‘初转法轮’,有时候不禁要奇怪,在如此一片干旱灰黄的土地上,如何能生出这千变万化的色彩?

 

变色的菊,开在无忧树下,殷勤劝请佛常住心,转妙法轮

 

转法轮塔亘古说,苦集灭道四圣谛一念在此,你我都是憍陈如

 

有一位老居士在佛陀过去的房间里哭了,我也忍泪,每一个人似乎都明白,但是又都无法解释这一滴奇妙的眼泪。

 

 

这儿有世尊的说法台,大家走过,默念著佛陀,长长的影子投在台上,突然间,一念闪过—‘佛陀说法,正如幻人说幻法’,一切就如梦幻泡影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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